
周瑟瑟先生近影
提問:王西平,1980年生,詩人,《寧夏廣播電視報》記者,《核》詩歌主編。
回答:周瑟瑟:著名詩人、小說家、導演。出版有詩集6部,長篇小說6部,影視作品多部。
【遙想與記憶】
問:前幾年讀到過一篇散文,陳啟文的《藍墨水的上游》。事實上,真正的藍墨水并沒有什么,重要的是,“藍墨水的上游是汩羅江”(余光中語)。不過,真正的汨羅江也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那個投汨羅江自盡的人是屈原。這“一水一江”應該是故鄉的全部吧?有沒有特別值得你懷念的童年片斷呢?
答:陳啟文是我鄰縣的作家,我初中時一度受其寫作經歷的激勵。他所說的“藍墨水的上游”我能理解,余光中所說的意思也很高蹈,都是文人的想像。因為我生活在那個地方,喝洞庭水,玩江中的泥沙,我反而不會把個人與屈原聯系的那么緊了,也不會很文化的去描述故鄉。說到底,我除了寫過一首《屈原哭了》的詩之外(那是寫屈原死而復活,實質寫父輩的命運,寫我的懷鄉病),我并不覺得屈原之死與我的故鄉有多大的關系。倒是韓少功所寫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我讀起來極為親切,因為他寫的是故鄉的人與事。另外,說到屈原,他的《離騷》等經典詩篇中一些語氣助詞也是我們從小說的土語,我父母現在每天還在使用,我基本上不太能說了,我有時能發現故鄉語言的偉大或神奇。
如果從文化傳承上來說我的出生地,我倒想說到一個人,他就是左宗棠。我很少回家,幾年一次吧,家鄉的領導常來北京告訴我,他們在修左宗棠寺。以家鄉的土話我要叫他老人家為左爹爹,他36歲前讀書的地方即是我的出生地,現在我堂姐還生活在那里,那個地方山清水秀,叫做柳莊,我家鄉如今的茶桑、楠竹、農事均受惠于他,左爹為人處世的教誨更是我輩終生要銘記的。左爹“霸得蠻”的湖湘文化性情,是我那地方人的真性情。他老人家讓部下抬著他的棺材上戰場收復新疆,在亂世,前人所做的,我輩無法體驗了,但左爹爹“霸得蠻”的湖湘文化性情一直傳到了我輩的身上,但愿能堅守一生。現在我的書房里有他的像,有柳莊的照片,做男人就做那樣的男人。年邁的父母與左宗棠,成了我的故鄉。
做為一個寫作人,我的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就是躲在閣樓上看我舅舅寫的長篇小說,有綠色格子的縣文化館的稿紙,光滑而散發紙香(后來我讀初中時也用上縣文化館的稿紙寫作了),我舅舅當時與韓少功是一波基層文學創作骨干,歸縣文化館領導,他們寫的大部分是農村題材的小說,我至今還記得我舅舅的很多中短篇小說的情節。每到下雨天我舅舅就到我家來,一個人搬一張很大很高的木桌子,關在一個房間寫小說,他寫小說我外婆一直很反對,但我媽媽很支持他。我后來瘋狂寫作,我舅舅又反對我,我為此還與他爭吵過。
小時候還有一個記憶就是讀《紅樓夢》,我居然就能翻到有性愛描寫的地方讀,記得也是下雨天,我讀得很癡迷。看來雨天與文學有關。稍大一點,我讀到了一本沒有封面的獲獎全國中短篇小說集(也是我舅舅的),其中一篇《公開的情書》讓我激動萬分,可以說小說中老久致真真的情書是我至今讀到的最好的情書,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所談的理想與人生,真的太迷人了。包括后來我又讀到連環畫版、小說版《天云山傳奇》,少年后看到的電影版,都讓我終身難忘,什么是愛情什么是苦難,我童年的閱讀就教給了我。
問:我小時候(1988年左右吧)讀過一本名為《古詩童之路》的小人書,書中包括李白鐵杵磨針,歐陽修畫沙學書,范仲淹斷齏化粥,王安石神童變愚,李賀錦囊佳句,陳子昂后者居上等故事。據說你上小學時就發表詩了,應該算是詩童了吧,說說那時候你對詩的概念是什么?請講述一個發生在你身上的,且類似于“范仲淹斷齏化粥,王安石神童變愚,李賀錦囊佳句”的啟蒙故事?
答:那時候在全國最有名的詩歌“童星”是馬蕭蕭、周勁松、田曉菲、江南(可能不是現在所有叫江南的那個人了),我是他們的“粉絲”,后來又有了洪濁與邱華棟等人,我一直比他們要早熟,我寫的東西在當時就很成人化了,我讀到“小雨滴從屋檐滴下來”之類詩句就懷疑這是詩嗎?我讀普希金很早的,讀尼采與叔本華也早,主要原因是我哥哥,他是讀西方哲學專業的。我哥從成都給我買回了許多詩書。大多我看不懂,但我認為詩就是普希金那樣純情的東西,到了初中我就認為詩是尼采那樣的追問。只是我的詩并沒有大面積得到小學生與中學生報刊的認可,發表的并不多,到了高中,我把詩寄給《詩神》的一個編輯(其實他是美編),他叫楊松霖,他回信說我的詩有很大的問題,倒是語文報的任彥均對我還是欣賞的。我們當地的晚報對我的詩是認可的,發了不少。不過我寫了好長時間的湖南鄉土詩,那時一心想發表與出版。
我的文學啟蒙主要來自于父母與舅舅,父親是老知識分子,書法很牛,稍大后我大哥對我的文學走向形成了很大的影響。但我的成長沒有范仲淹那樣的貧寒中的苦讀,也沒有王安石筆下的仲永的神與愚,更沒有李賀把詩句投入錦囊的好事。不過想想,倒還是有宿舍燈熄了,打著手電蒙在被子里瞎寫的蠢事,有躲在廁所燈下看書的荒唐,有在雪夜寫一整晚詩(如今還留下了《窮人的女兒》等1985年的好詩),天亮時才起身而雙腳麻木的好時光。
問:為什么給自己起一個“周瑟瑟”這樣的名字?與之相反,你的原名是不是很土氣?那么周老九呢?是不是更土啊。這幾個名字之間有什么過渡方式,或每個名字中隱藏著什么樣的個人背景呢?
答:這要問我的父母了,我姐姐叫琴琴,大概是來自于“琴瑟相和”與“半江瑟瑟半江紅”這樣的古詩吧。后來我曾改過,但叫順了,還是沒改過來。“周老九”來自一幫藝術家的玩笑,后來進入中關村IT業,參與一些IT媒體的工作,但起初都是在IT企業工作之外,索性就在IT媒體用了這個筆名,不過后來在IT界同行們只知道有個周老九,知道周瑟瑟的人基本很少了。前者代表了我的真實身份,是我的寫作符號,是我的生命標記,伴隨一生。后者代表的是我的IT人角色,或者代表的是我嬉皮士心態。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與九十年代前期,周瑟瑟是個長發披肩的文學少年與青年,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后期,周老九是個留著小板寸的IT人,兩個名字兩種角色,分得很清楚,文學與企業互不混淆。時代的過渡,個人生活的變化,不同城市處境的轉換等,貫穿了十幾年,都隨著名字符號的變化而發生了。
問:有人驚詫這個時代對于你個人的角色攪拌和身份混搭。這樣的“質疑”是不是對你詩人身份的“純粹”有所抵消呢?或者,你壓根就沒有想過做一個純粹的詩人?
答:這種驚詫是沒有必要的,時代的力量在改變著我們每一個人,不是變好就是變壞,其實大多數人都像我一樣在工作與生活,在中國像我這樣的詩人也不少,不過好像我這一情況被大家關注到了。想一想在國外像卡夫卡這樣的作家,一生都做著保險公司職員,但寫出了不朽的作品。其實身份攪拌和身份混搭對于文學創作來說是不存在的,只有相對于我國傳統意義上的專業作家,或者不工作而在家專事寫作的職業寫作人,才具有身份攪拌和身份混搭的特性。順著這樣的邏輯,“質疑”是不是對我詩人身份的“純粹”有所抵消就不存在了。沒有什么可以抵消的,也不可能抵消。一是我本人抵抗能力與消化能力較強,我能抵抗,我能消解。一是我認為沒有真正的“純粹”。
如果針對你的提問“你壓根就沒有想過做一個純粹的詩人?”我的正面解答是我想做個純粹的詩人,這樣想的原因是,我才會有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寫作與思考,而不被其它事務打斷。另外,我認為我現在的寫作狀態是純粹的,沒有其它寫作之外的目的。順便說一下,我的每一首詩沒有任何要攻擊現實中的人的想法,當有人認為我的哪首詩是寫到了他或她,那純粹是誤會,發生了這種情況后,我反而會檢查一下,這首詩是否會讓人多想或誤讀,如果這首詩會有,我就會改一下才貼出來。但貼出來后我就不會改動了,這是我的習慣。同時我想強調,如果一首詩去攻擊誰或影射誰,那就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詩了,那只是世俗意義上的小把戲,我認為那樣就弄臟了詩了。這也是我對“純粹詩人”的另類解答吧。
問:2002至2004年,你的詩歌寫作中斷了三年,這是為什么?這三年你做了些什么?
答:想寫小說了,我認為我原來的詩歌寫作有問題,想與詩歌現場保持距離,想找到一個新的詩歌寫作方向。寫得不滿意,還不如放下不寫,等一等,抱著這樣的想法停了三年詩歌寫作,是主動中斷的。
但我沒有偷懶,那三年我寫了兩部長篇小說,讀了上百部長篇,把小說的課補了補吧,快馬加了鞭的,跑的很急。
問:我手頭有一本余虹主編的《立場》第2輯,2008年1月出版,余虹的名字上已經打上了方框,應該說,離2007年12月5日13時余虹的那一跳并不遠。后來我讀到過你的一首悼詩,“那一年我與你在武漢相識,黑皮本《思與詩的對話》/海德格爾與你啟蒙了我的青春,火一樣激烈的青春......”,“第一次見你,我就叫你老師,而你說我們是兄弟......”,余虹的死,對你個人來講意味著什么?“啟蒙”了“青春”,這話又怎么講?談談對余虹的初次印象吧。
答:余虹的死,對我個人來講意味著一個好兄長從世上消失了,再也見不到了,這是一件很悲痛的事。同時,他之死,讓我懷疑這個時代,這個物質的時代出了錯,精神被邊緣化了。人越來越空洞了,“80年代精神”對我個人來說死了,人文的、情懷的力量越來越無力了,我們面前更強大的是物質的與技術的革命。80年代純粹的愛與恨沒有了,真的死了。剩下的是悲傷。
“海德格爾與你啟蒙了我的青春,火一樣激烈的青春”,那是一個啟蒙的時代,也是一個青春的時代,啟蒙與青春是時代的主題,我身在其中“火一樣激烈”。青春期詩人都是感性的,但余虹是兄長,是思想上的先行者, 他理所當然肩負起了對我們思想的啟蒙。他對我們的啟蒙一是以他的思辨色彩極濃的語言,在我們的沙龍上,他是中心。一是他的著作黑皮本《思與詩的對話――海德格爾詩學引論》、《海德格爾詩學文集》等。如果說少年時期,我大哥以他的兩書架西方哲學書啟蒙了我,那余虹就是在青年時期對我的定型有直接影響的朋友之一。
我對余虹的初次印象是他具有藝術家的氣質,很迷人,是個有思想的人,很干凈,騎在自行車上,但頭發過早就露出了前額,一眼看過去就是一個智者。并且他與我們能夠交朋友,他比我大十一歲,但是我們沒有把他看得大這么多,好像他就是家中的長兄一樣。
問:曾經長發的你,師爺的你.....哪個你更接近于真實的你呢?
答:長發的我與IT的我,都是真實的我。只是不同的生活狀態。長發時更自由,更理想化,有很多夢想,IT的我更社會化,更企業化,對財富有了重新的認識。IT讓我學習了很多東西,如何做一個大公司的管理,如何與政府、外企合作,如何與公檢法打交道,如何對付社會上的小人與爛人,如何處理法律與財務問題等等,這都是我最真實的狀態。
問:你一生中(至今)有沒有做過一些后悔的事?
答:當然有,每個人都會有。我想神仙與皇帝都會有后悔的事。比如年少時我把生活想像的太美好,把一個朋友想像得太完美了,其實不是的。我父母教導我每天要反思,要把一天的罪過都在內心懺悔。當然也不是每天都會犯罪,但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罪。只是大家沒有發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