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莫奈，才是印象派畫家生命、創作時間最長、藝術作品最豐厚輝煌的印象主義最后一位碩果僅存的大師。在其一生中，他有幸目睹了印象派的興起和沒落，見到了后來新興繪畫的抬頭。他雖歷遭磨難和打擊，仍是一個真正忠實“為藝術而藝術”獻身的藝術家，至始至終卻沒有改變自己為其奮斗終生的繪畫理想。他晚年所做的睡蓮，花形幾乎融于色彩、空氣和山中，從而預示了后來的抽象繪畫。應該說，他既是印象派的締造者和終結者，又是現代繪畫的開啟者。莫奈無可爭議的成為印象派中最具代表性的繪畫大師。
19世紀90年代，是莫奈前后兩個時期創作生涯的分界線，亦是他更加執著于表現印象主義繪畫精神，藝術創作最為專注的時代，其厚積薄發，藝術生命力極為旺盛，在整個法國畫壇，乃至印象派中，無以可比，作品數量質量龐大撼人，這個被稱之為“莫奈后花園的世界”。直至莫奈生命最后的26年，其成就則更集中、更純正、更有力、更深邃、更耐人尋味，也是更為打動人心靈，更具“有意味”的形式。一方面他甘于寂寞、獨自奮戰，他必須強忍住多位親人和印象派諸位大師先后離開這個世界的殘酷現實，憑借著自己智慧和勤奮，汲取著印象主義所承傳下來的無比豐厚的藝術精神和寶貴思想。莫奈創作的巔峰階段正處于兩個世紀之交西方美學經遇重大轉折與過渡，呈現出與傳統古典美學全然不同的新面貌、新思維、新形態。他面對的現代繪畫浪潮初露崢嶸、氣勢咄咄逼人。他所面臨新的創造又是一種極其艱巨復雜的心靈的創造活動。莫奈所要付出的，是新的現實，是藝術創造中新的審美需要，是主體生命情感。藝術就是直覺，就是表現對審美對象的形式結構的超越性欲求。或者說，這種欲求正是莫奈為了獲得自身一種情感表現形式的必須，并直接構成他藝術創造的直接動力。
1883年，莫奈在塞納河畔的吉維尼定居，從此他便執迷于這個風景如畫的小村莊。他特地買下了房前道路對面的一塊地，設計了一座日本式的花園。在那里，他獲得了從前不曾有過的力量，可以大量的、深入的、全方位的表現他所鐘愛的植物、花卉及水。他通過“生境”來營造一個自己的花園——精神家園。完全自由的，不受約束的寫意著自己的畫作。不同時代的人，不同的個人，他們的心靈家園的建筑物總是不同的。對于莫奈來說，它的后花園就是他的心靈家園的體現，正如他所說的，“我如果不成為一個畫家，也會成為一個植物學家。”莫奈對自然和園林的興趣，很接近東方人，半畝方塘，天光云影。但是他對繪畫和園林的熱情卻并非中國士大夫的閑情逸趣，他的畫濃烈而癡迷，如同一個親自勞作的花工對自己花園的熱愛。
莫奈在自己的后花園世界里進行了“自然性”繪畫、“生存性”繪畫、“循環性”繪畫這三個過程。從而創作出了一批富有“意境”的極具震撼力的作品。這是一種精神層面的體現，也是其心靈依托的體現，他專注于自己的水池和花園，將對象從基本“形象”轉為“個象”，加入自己的理解，用自己的獨特的表達方式建立從內容到形式均有獨特意味的具經典性標志的“獨象”作品。如《睡蓮》連作，及《日本橋》系列，已不再是以往“形象創作”的“模仿性藝術”的再現，而是加入了“抒情性藝術”的“意味傳達”。這一時期的作品的畫面可以如水晶般剔透，升華純凈，也可以濃稠繁密，把苦悶煩惱夾雜于糾結的色彩之網中。
在繪畫史上，莫奈是印象派真正意義上的領袖和主帥。20世紀初的現代藝術是從印象派開始的。印象派是“寫實主義”邏輯發展的產物，也合乎邏輯地啄破了寫實主義艱固的桎梏。于此，莫奈當功不可沒。在他那里，“固有色”概念的消失，讓形體朦朧模糊，導致了抽象繪畫。這種使固有色和物象形體的變形使客體自身的規律打破，這樣“真實”已不再是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標準，無論是“所知”的真實還是所見的“真實”，畫家不再求其“似”，不論是“神似”還是“形似”。畫家漸漸發現，現實事物不再是不可改變的對象，每一種事物都可按照“美的規律”，亦即心靈的必然要求重新自由組合。藝術家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創造”某種前所未有的東西，創造這些“無” 的東西，目的就是要直接滿足人類的心靈，亦即情感的需要。人們常說：“藝術家離不開自然。但印象派的莫奈雖自“自然的印象”開始，又徹底改變了對自然的態度，他從自然中汲取各種各樣的營養和材料，然后按照自己的方式將其全部碾碎，重新鑄造出來。這給現代派藝術家亦重要的啟示。
我們可以看到一張1916年的照片，莫奈在新落成的畫室里，沿墻壁整整一周，一人高的畫幅畫滿了他那著名的睡蓮池塘，寬大的天窗灑落下的明亮的日光，在逆光中畫家的白鬢那樣透明，讓人想起30年前他畫下的年輕的妻子卡密兒，在午后河岸上的白色沙裙，水光漣漪中透明的，輕盈的白色，光線在自由飛翔。這一年距卡密兒死去已26年了，在這間天窗異常巨大，光線異常明亮的畫室里，莫奈已經成為“法國現存最偉大的藝術家”，但他卻越來越安靜地退縮于這個后花園世界，他以雄心、耐力和成果極致表現他90年代的系列繪畫成就。
他在1890年開始畫睡蓮，營建自己的水上花園；1892年在自己的花園中鑿出了美麗的蓮池；1899年，開始畫大型的“睡蓮”連作；1900年創作出了《睡蓮池》，并且一只眼失明；1916年在他視力極其惡化的情況下，仍籌劃了一組大型的睡蓮壁畫；1918年至1922年他又開始畫其花園中的日本橋及玫瑰花架。他總共為他的花園創作了三百多幅作品，不包括他毀掉的許多不滿意的作品。有些畫幅大至十二至十四英尺，他花在這些作品上的工作量是令人難以想象的，并且是七、八十歲的高齡創作出這些作品，是令人震驚的。而充溢其畫中信仰和懷疑的絕妙組合之間及畫作里似乎游移于肉體和人生苦短間的表達方式乃是莫奈的最終成就。
莫奈的后花園時代對他的一生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年事已大，體力衰弱使他不得不長期生活在這樣的花園里來進行創作。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就是晚年親人或病或亡相繼離去的家庭悲劇，使他在內心中產生了一種留在家中的責任感。因為對他來說，這是個無奈和糾纏回憶的地方，也是摻雜著死亡的生命思考的地方。就像他喜愛的睡蓮的盛開和凋謝一樣。對莫奈而言，吉維尼的后花園已成為他生命中最有意義的地方。雖然花園墻外的世界是另一種無奈，意大利國王被刺，中日戰爭，俄國革命，土耳其軍事政變等等這連續而來的十年中的世界大戰，使吉維尼的花園外充滿了槍聲，他心里時刻擔心著戰場上的兒子，但頑固的他還是決定留在花園里，與自己的畫在一起，整個世界都在動蕩不安時，莫奈躲進了自己的畫室。不過，這時的莫奈對生命已有了新的詮釋，在他的畫面上，牽動他筆觸的已不再是他長期追逐的外光與色彩，而是當時為國家奔赴戰場的一個個生命，畫面中沒有一處平靜，筆觸如草書般狂蕩不羈，這顯然區別于他早期的那些溫和的作品，他畫了許多睡蓮池中的垂柳倒影，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般具有強烈的節奏沖擊力。那無序的筆觸及熾熱的色彩也使我感受到他對生命意義的思考以及他當時的驚恐與創傷，他以無比堅定的決心將情緒盡情宣泄在了作品上，使他的作品就像現實世界般天翻地覆，他也毫不隱諱的表現著自己生命中最原始的沖動。
這也證明了繪畫對他而言，不是一種職業，不是附庸風雅消磨光陰，而是生命的能量，儲存在靈魂的暗房當中，爆發于心靈之光照亮的瞬間，在他晚年的后花園里，他罄盡全部精力描繪他后花園世界里的一草一木，而不是別的，這是因為莫奈的心中，他的后花園里的景象早已孕育其中，而現在這些他心中早已期盼的景象成為現實時，也就將他完全征服了。虛幻與現實在他心愛的吉維尼花園里相遇，瞬間爆發產生了靈感。也就在這個時刻，生命的力量突然與事物的閃亮融為一體。生命與靈感在此刻產生了撞擊。從而使他創作了奠定其一生藝術價值的作品。
在莫奈年輕時，他對他的視覺深信不疑，畫他所看到的一切，堅定而執著。但命運總是喜歡奪去人們最珍愛的東西，莫奈和很多畫家一樣，晚年瀕臨失明，莫奈很難看清景物的形體，也許他終身摯愛的光線，變換色彩的光線，還能偶然闖入他的視網膜，“手不能抵達的地方，眼睛可以抵達，眼睛不能抵達的地方，心可以抵達。”在莫奈看來，生命的意義遠不在于生死，視力的下降、眼睛的失明是他最恐懼的，即便是生命的最后幾年，他也不能在黑暗與模糊中度過，1916年，在他視力急劇惡化的情況下，他還營建了一間寬廣的畫室來配合作畫，他不愿放棄他的后花園，不愿讓那突然爆發的靈感走失，因此，這些時期的作品會出現許多形象抽象了的，色彩艷麗的畫來。
莫奈的晚年是極其孤獨的，親人相繼離去，友人也不斷減少，那些曾經與他血氣方剛的執著的畫友也已消失。惟獨他的后花園在一直陪伴著他，支撐著他。也唯有在這里，他才不會喪失生命力，那里是他生命與力量的源泉。所以，莫奈的心靈之光最終照在了他的后花園里。
他與印象派的其他畫家一樣,都對外光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為了追蹤一天中某個時刻稍縱即逝的光線，他常常不辭勞苦的工作。但他對其一生所追求的繪畫事業的堅定信念是其他印象派畫家所不能比的。也正是因為他的堅定不渝，最終造就了他的成功。在莫奈身上,無論是顯達還是困頓，年少還是衰朽，無論多少世界滄桑，人情冷暖，無論日苦多少，老之將至。他都在畫著，從不控訴也不嘆息。這平和的心境不知是一種天性，一種放逐，還是一種逃亡。
但他不像一個風景畫家，像那些前輩的大師，住在楓丹白露的森林里，畫著精致的樹木和流泉。去感受那份純自然的力量。他總是畫平凡的場景,在他的花園和水池。并選擇花卉為題材，去表現那些“大師們的大場面”。正如他的《睡蓮》油畫環形連作，以其獨特與宏偉所建立的博物館，被人們稱為“印象派的西斯廷教堂”。
莫奈是一個異數，他的筆下幾乎沒有裸女形象的出現，他甚至很少畫人物肖像，除了他的妻子卡密兒。同世代居住在巴黎的印象派同道大師里，雷諾阿、德加、畢莎羅、馬奈，似乎和前一輩大師一樣,都在云鬢香繯、豐肌玉骨中“討生活”，尋求美和靈感,卻只有莫奈，一生都在畫外光、畫街道、畫海洋和他晚年無數心愛的花卉。
正是因為他與同時代畫家在選材、思想等方面的不同,使它區別于其他印象派畫家，也正是由于他在后花園時代對畫面表現的與前不同，塑造出了他個人的差異性。也為和諧提供了前提。因為差異是和諧的基礎，無差異就會破壞和諧。正如先秦因百家爭鳴而思想繁榮。莫奈個人思想的產生，,也是因為其獨立性，從而產生了尊重別人，并受人尊重的獨立性。而如果脫離了他自己本性的思想，隨波逐流，選擇別人的思想，只會產生異己性而不穩定，從而產生排它性，并無法達到不同才“和”，“和”而不同的境界。
莫奈僅僅靠靈感、才氣和生活積累及對自己心靈體驗來確立自己在藝術史上的地位，那他就只能在德拉克洛瓦等人的樹蔭下乘涼。他并不想這樣，也不想在現代主義思想的樹蔭下乘涼，從而將自己對萬物的“個體化理解”進行了審美性的懸置，奠定了他在印象派畫史及整個西方藝術史的地位。
就在這個一片花海的王國里，沉靜屹立的是半盲的莫奈，白髯閃閃發光，他在天光的映射下肅穆而孤獨，這七十歲的沉靜靈魂，失去了目光，卻再隨心所欲的自由構造他沉靜的后花園世界，如同依稀一縷淺笑，不置可否的對著人間。
（作者：劉靜 副教授、中國國家藝術網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