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3月3日晚,仲春溫季息宜人,玉月大明光鋪地。我住在山東大學五宿舍離馬路較深遠的5號樓,每晚都是沉閑幽靜,天賜讀書著文的好時刻。飯后伏書案翻閱一會雜志,忽心悅怡然,鋪紙調墨揮筆一幅“善緣好運” 。“玉玲,看看這幅涂的怎樣?”欲求愛妻大人再評贊幾句。突然,沙發旁小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時鐘指在9點整。
都說情能遂人愿,心想可事成。5年來,我一直心掛并覓求一切機會,尋找1997年3月7日丟失的濟南神通寺四門塔內阿閦佛頭像。這晚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遂愿:心中有佛結善緣,天地人和圓好運。

2002年4月,圣嚴法師邀請函
我拿起電話,“喂,請問您是劉鳳君教授嗎?”我曾三次應邀赴臺灣各大學和一些研究機構講學,語音雖清新純正,但優美悅耳、民歌樂律般的起伏下滑音調,我一聽就是一位臺灣學養女子。她自己介紹姓陳,我在臺北講學時她聽過我的幾次課,也算老相識。
開始幾分鐘,陳女士詢問山東境內的古代佛教造像藝術。交談中,我感覺她對這一問題并不很熟悉,引起了對她的關注。陳女士突然問山東古代佛教造像藝術丟失的情況,我進一步感到她問話有因。“我的一位朋友從海外買了一件石雕佛頭像,有人認為是大陸的。”我立即插問:“佛頭像多高?”, 她回答:“有50多厘米高。”我驚奇的問:“佛頭像脖子斷茬處是白色的嗎?”“是白色的!”我沒等她落話音,肯定地說:“這是1997年我們丟失的濟南神通寺四門塔中心柱東壁的哪件隋代阿閦佛頭像!”
五年的日夜思念、五年的朝夕祈愿、五年日月風雨中的尋覓,今夜在相隔1500公里的金線電波中,阿閦佛頭像化身喜送佳音。我不知說什么更好,只感到最重要的是盡快看到佛頭像照片。我請陳女士趕緊寄幾張佛頭像照片,她同意并好像早有準備,也請我把佛像丟失前后的照片和相關資料,快寄給我在臺灣講學時認識的朋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史研究所所長林保堯教授。
放下電話,我把這一喜訊首先告訴四門塔文管會副主任劉繼文,并請他抓緊準備四門塔中心柱佛像丟失前后的照片和相關資料。“劉老師,您終于找到佛頭像了……!”沒等劉繼文的話說完,我即興高聲吟唱:
國寶丟失眾悵望,尋覓音信苦斷腸。今夜忽得靈犀通,佛頭原來祥無恙。
我激動和甜蜜喜悅交織在一起的心情,近20年來一直銘刻腦海深處。在收獲得益或失意沉思時,每每想起,總能晉升興致和轉化心態境界。

2002年6月5日,劉鳳君教授在青龍山上尋找雕刻四門塔內佛像的石材
1997年3月7日深夜,天理不容,四名不法分子的鐵錘砸掉了阿閦佛頭像 。國寶丟失,世人震驚。濟南市公安局組成專案組全力偵破。僅從1997年至1999年間,他們足跡遍及l0多個省、市,行程10多萬公里,抓獲3名盜佛人,但阿閦佛頭像仍下落不明。在尋找阿閦佛頭像的日子里,驚遇無數次激懷護法壯舉,留下了不知多少動人的記憶。
在我們濟南人眼里,四門塔內的四尊佛像,不但是法苑明珠,也是濟南文化的重要名片,更是泉城人的驕傲和精神仰托。它們造型生動,適度的身姿動勢和美俏的五官與神圣的慈顏,完美地體現了佛教大慈大悲的至高意境。為了教學和研究,有時也陪朋友為了祈心愿,我經常去神通寺仰拜阿閦佛像和其它三尊佛像。相識相知的藝術神交阿閦佛的頭像隨魂遠游,每當再拜阿閦佛時,總在無限思念中又與阿閦佛頭像清晰面視,它仍在慧心說法度眾,只是不知魂落何處。
1999年秋天,為了慰寄愧對阿閦佛的沉重心情,根據中心柱西壁佛頭像的造型,復制一件新的頭像安在阿閦佛身上。令人扼腕嘆息,“真的阿閦佛頭像會笑而復制的不會笑,”“這件假頭連真身的藝術也給糟蹋了……!”這是濟南人和每位觀賞者的感受真言 。
復制的新頭像脖子底部是平的,往上安裝時,因阿閦佛身脖子斷茬處還留有原來的不平斷痕,有人提議修平后再安新頭像。時任濟南市歷城區文化局長戴月堅定地說:“我們一定要保護好佛像脖子的原茬,如果佛頭像回來時,可以嚴絲合縫的安在佛身上!”戴局長不是文物保護專家,但他是有責任心的負責人,也是一個對阿閦佛有愛至深的濟南人,他還一直盼著阿閦佛頭像回來。
我非常感激戴月局長,我應邀赴臺鑒定阿閦佛頭像并出具鑒定書,臺灣以我出具的鑒定書為依據,決定向四門塔捐贈回阿閦佛頭像。當時許多人懷疑我的鑒定,有人直接說:“劉鳳君鑒定的阿閦佛頭像是假的,不能要!。”2002年12月19日上午10時,我鑒定的阿閦佛頭像嚴絲合縫的對按在敬候已久的阿閦佛身上,一切都圓滿在科學的對接中。如果當時把阿閦佛脖子斷茬修平,在當時哪種激烈的非議之下,阿閦佛頭像可能會作為有待證實的懸案一直擱置一邊,我也可能還在非議的唾腥中無法自釋和解脫。
阿閦佛頭像被盜遠離故鄉,先落難香港,后過海寄居臺灣,法鼓山文教基金會董事長圣嚴法師收容密室。隔海天涯無故人,日夜思念懷泉城。
1997——1998年,經臺灣東海大學姜一涵教授努力促成,山東大學美術考古研究所先后兩次舉辦“海峽兩岸美術考古研究生培訓班”。以此因緣,我在1999年3月至2001年1月,連續3次應邀赴臺灣各大院校和研究機構講學,講學內容之一,就是山東古代佛像藝術。結交了許多教授學者,也授課與有緣人。
2002年7月19日,劉鳳君教授在臺北中山精舍鑒定阿閦佛頭像時合影(左起:林保堯、劉鳳君、圣嚴法師、劉繼文、吳文成)
有一件難忘的事,1999年12月19日,我第二次應邀乘機到香港國際機場,然后乘輕軌至香港金鐘站,前往1華里處的中華旅行社辦理入臺手續。我竟然迷了路,轉了兩個多小時沒找到中華旅行社。轉急了,也累了,索性回原地鐵出口休息輕眠一會,才找到就在附近的中華旅行社。2002年7月,我應邀赴臺鑒定阿閦佛頭像,知情人告訴我,當時阿閦佛頭像就在附近。今天想來仍感奇異不解。真是:
漂洋南國形影單,日夜思念望斷天。故鄉客來尋覓己,異域同城未相見。
不管是何種原因,同城擦肩而過未相見,想起來就欲泣淚顏。
我在臺灣三次講學和轉機香港時,特別留意各收藏家和文物市場大陸流失過去的文物。總抱僥幸心理,想見到或打聽到阿閦佛頭像的信息。我專門參觀過香港歷史博物館、臺北故宮博物院 ,以及較多的私人博物館,如震旦文教基金會博物館和觀想藝術中心等。在參觀私人博物館時,適逢在倫敦大學學院攻讀考古學碩士學位的徐雅清探親回家,知道我尋找阿閦佛頭像的心愿后,主動聯系并陪我參觀多家私人博物館。
2002年初,圣嚴法師的弟子吳文成居士等,獲悉法鼓山正在建設較大規模的佛教歷史博物館,即表達愿慨捐他們在海外購得的古石雕佛頭像。圣嚴法師當即旨意:“ 試查這尊古石雕佛頭像出處?其佛身尚在否?如能讓此尊佛頭像回到原處,讓古佛像恢復舊觀,為中華歷史文化之保存盡一份心力,實為佛教無私無我精神之弘揚,遠比保留在法鼓山佛教博物館更有意義。”根據法師弘示,吳文成和林保堯教授決定請我幫助圓滿宏愿。
2002年3月10日,我將劉繼文準備的四門塔內佛像丟失前后的照片寄給林保堯教授。3月15日,我收到林教授來信和9張佛頭像照片。我手捧照片,仔細一看,太熟悉了,就是四門塔1997年丟失的哪件阿閦佛頭像!一張一張的翻動著,看了一遍又一遍。年輕時離家時間一長就思鄉,每當收到親人或好友的照片,總是喜悅開心,一會捧在手心,對視淚盈眼中,一會又貼在胸前,是擁抱更是馨慰。我又把阿閦佛頭像照片放在胸前,緣享喜悅,更是在祈禱。
3月15—17日,我拿著林保堯教授寄來的佛頭像照片,先后到山東省文化廳和濟南市文化局等單位,請由少平處長、魯文生館長和鄒衛平局長等看照片,他們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都認定是阿閦佛頭像。
4月初,接到圣嚴法師邀請我赴臺鑒定佛頭像的函,函中說:“ 本會擬邀請您于今年6月底來臺5天,以協助一疑為山東四門塔佛教文物之鑒定與查考,并作相關之學術交流。”我拿著邀請函,首先向學校有關領導作了匯報,并在幾天之內和省內相關單位的負責人交談了這件事。領導們都認為“四門塔阿閦佛頭像如能回歸,意義重大。”表示支持我赴臺鑒定與商談阿閦佛頭像。
我的親朋好友知道我要赴臺灣鑒定1997年丟失的佛頭像,多數都勸我不要去 :一是佛頭像丟的很曲折,也很驚險,是不安全甚至會有危險的事情;二是現在仿品很多,都擔心我如果鑒定不準,會誤了大事,自己也將身敗名裂。我當時一心想把阿閦佛頭像通過鑒定辨認出來并請回來,根本聽不進他們的勸告,都說我佛附體癡迷了。也有一些朋友支持我,一天晚上,跟我學太極拳與太極劍的幾位道友,在歷城賓館設宴祝賀我將赴臺鑒定佛頭像。年長的老耿先致賀詞,隨著爭先恐后,賀詞越說越動聽。孔微的話引起了我思考,她說:“劉老師,我們都相信您。你的劍法出手穩健,擊點準確,你的鑒定也會和你的劍法一樣,準確無誤。”“出手穩健,擊點準確,”給了我啟示:鑒定佛像也是一樣,要穩健從事,找準鑒定要點。

2002年7月14日,劉鳳君教授在觀察安裝新頭的阿閦佛像
我接到圣嚴法師邀請函后,努力做三件事:
一,圣嚴法師只邀請我自己赴臺鑒定,我認為最好帶1名助手同赴臺灣較妥當,他可以證明我在臺灣做的事情,有些問題也可互相商量。有些人知道我的想法后向我自薦,我認為請四門塔文管會副主任劉繼文作助手同去臺灣更好:一方面,他熟悉四門塔情況,隨時可以交流;另一方面,劉繼文攝影技術很好,可以隨時攝影,留下第一手資料。4月18日,我和法鼓山文教基金會秘書處通電話,說明我的心愿 。5月8日,接到圣嚴法師函,同意我帶助手劉繼文赴臺。我們在臺灣鑒定阿閦佛頭像期間的照片,絕大多數都是劉繼文拍攝的。
二,為了在臺灣的鑒定工作進行的順利和準確無誤,自5月3日起,我和劉繼文多次進四門塔內觀察各尊佛像。耳邊常響起孔微“出手穩健,擊點準確”的提醒,對各尊佛像的尺寸、服飾特點、刀法技巧以及各部位的質感效果和不同角度的視覺感受,特別是對東壁阿閦佛頸部的鋸痕、斷茬等細微特征都進行分析記錄并牢記心中。這是我第一次直接爬到佛像座臺上觀看撫摸阿閦佛。突然,我腳一滑,身體猛一下摔在阿閦佛身跟前的座臺上,竟然把磕在座臺邊上的左腿摔傷了幾處,10多天不能自由行動。養傷的時間里,我在反省自咎:可能因為我冒然不敬,爬上了佛座臺與佛平起平坐;也可能是阿閦佛身急盼自己頭像回來完備法體,責示我還沒找回它的頭像。
三,四門塔內佛像所用石料來自那里始終是個迷。我根據多年對全國各地佛像調查和鑒定的經驗,認為個體石佛像一般都是用本地石料雕成,四門塔石佛像也不列外。6月4—5日,我和劉繼文在周圍山上調查了兩天,最后在四門塔北60米的山坡上找到了雕刻佛像的石材并取回一塊樣本,我認為找到了阿閦佛頭像的嫡親血緣。
7月16日,我和劉繼文應邀赴臺鑒定阿閦佛頭像。臨走前,我將采到的雕刻四門塔內佛像的一塊石材分為兩小塊,一塊題字留在家中紀念,另一塊帶在身上。一路上我手捧這塊小石頭,一會腦海中在念叨阿閦佛身脖子斷茬處的形狀、尺寸、鋸痕和幾處很神秘水流痕;一會又在反復念想:這件佛頭像真的是四門塔的阿閦佛頭像?如果是,法鼓山能不能捐贈給四門塔?法鼓山如果同意,臺灣當局能不能批準?如果臺灣當局能批準,阿閦佛頭像又能不能順利回歸四門塔?想著想著信念得心,恍若入定 ,看到阿閦佛頭像已在微笑相迎。
(作者劉鳳君:山東大學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