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術報》專訪中央文史館副館長、中國文聯副主席馮遠
采訪人:陳明、賀瑋
采訪地點:中央文史館
采訪時間:2018年6月25日上午
馮遠接受《中國美術報》記者專訪
中國美術報:新中國成立以來,重大題材作品就是中國美術創作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國家組織了好幾批重大題材美術創作,留下了一批經典作品,如《開國大典》《八女投江》《狼牙山五壯士》《夜渡黃河》等,在中國現當代美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新時期以來,重大題材美術創作經歷了從恢復到發展,再到21世紀繁榮的一個態勢。作為最近20年來中國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的一個構建者、最主要的組織和實施者,您主持、組織了文化部的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和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兩大創作工程。請您談一談近40年中國的重大題材美術創作的狀況,首先請您談談改革開放初期的情形。
馮遠:改革開放初期,國門洞開,隨著黨和政府推動改革開放政策的有力實施,國內文藝界、學術界思想解放,各種西方的文藝思潮、文藝創作的思想觀念蜂擁而至。我們知道文化藝術是非常敏感的。當時世界各國特別是一些西方發達國家的現代文藝作品被介紹進來,各種人文藝術觀念紛紛面世,雜志刊物讓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中國的藝術家突然覺得,原來藝術是可以用不一樣的觀念方法來創作的,面貌也可以是多種多樣的。當時文藝界特別是年輕人,也包括我的這種興奮之情是可以想象的。
中國美術報:那個時候您是在浙江美術學院教書,您切身感受到的藝術氛圍是怎樣的?
馮遠:我是改革開放后恢復高考的第一批研究生,1978年底進入美院。我當時的直觀感受是,各種外來的藝術思潮、面貌、流派、觀點、方法琳瑯滿目。這給當時一元論的文藝思想確實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接下來79級、80級的研究生、本科生陸續進來以后,一屆比一屆的年輕人在這方面思想新銳,求變意識強,各種藝術創作活動十分活躍。
當時在國內形成了文化思想上的各種交鋒,雖然一時還多處在自發階段,沒有變成有組織的行為和社團,但這樣一種文化的爭論在各種報紙上已經非常熱烈,今天來看具有積極意義。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因此回避不了借用西方藝術的觀念來表達中國藝術家自己的想象力、創造力,也免不了挪用、拼湊,甚至于照搬、抄襲的現象。今天回過頭來看,雖然當時出現了一些偏激現象,甚至是極端的觀念、理論,我覺得作為思想解放的實踐環節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個過程是回避不了的。
但接下來中國的美術界出現了一種傾向,由于一些年輕人缺乏對中華文化的深入理解,很快就出現了一種思想上的顛覆民族文化歷史的取向,認為中國傳統文化落后保守,有的還主張學習西方現代文化以取代中國當代文化,有的甚至不求甚解地以西方藝術的價值評判觀念、審美標準為參照,批評我們國家多年倡導的現實主義藝術創作觀,導致了一系列的文化自我否定和歷史虛無主義。加之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經濟還處在低水平狀態,普通老百姓生活處于基本溫飽的水平,但追求快速發展、盡快富裕、加快提升的愿望卻是一致的,這使得中國學術界、文化界都有一種想法,就是借用西方(包括文化)的辦法來快速發展自己。
中國美術報:您組織實施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的初衷是什么?當時的情形如何?
馮遠:世紀之交,我調任文化部教科司工作,當時感覺到整個社會的興趣都在往所謂的現代主義藝術轉移的時候,原有的反映現實生活、帶有一些主題內容的藝術傳統被大大地削弱了,甚至遭到一種不屑的對待。這種態度在美術類高校里曾經特別明顯,一方面是傳統的固守,一方面是傳統的突圍,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在最為保守的專業學府堡壘里,受過了嚴格的、被證明是有效的知識專業傳授以后,學生對教育內容本身的反抗、叛逆十分激烈。當時的局面就是這樣,各個專業美術院校陸續都開設了實驗藝術,或者綜合藝術課程,要求一方面訓練思維創新,一方面是形式實踐出新,這固然是需要的,但關注、反映現實生活的,有深度的、能夠扎實深入表現中國人生存狀態的作品在弱化減少,這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有很多問題我也是通過學習逐漸清醒意識到的,如果都熱衷于去搞個性化、私密化的創作,甚至流于技術化、形式至上,沒有人去關心有內容的東西,有文化深度和歷史厚度的東西,這會導致藝術方向的偏誤。在這種情況下,我找到當時的中國畫研究院,也就是今天的中國國家畫院,提出希望他們能進行一些貼近現實的主題創作。
中國畫研究院的領導和畫家都覺得需要,特別是劉勃舒先生認為這件事很有意義。我們請中國畫研究院的畫家帶頭來組織、策劃、創作一些反映現實題材的作品,在當時美術發展的潮流中發點聲。這倒不是為了畫主題而畫,而是希望創作一些跟社會有關聯的東西。后來我想,能不能干脆由政府來推動。當代藝術那么紅火,已無需政府的推助,但從政府層面上能不能有意識地來推動一下有選題內容的創作。如果僅僅提出一個號召,讓藝術家自己去表現那些生活中的題材,未必會有一定的高度,也容易出現新的模式化、概念化。但是一些大型的主題性創作,如果作品沒有一個著落、歸宿,藝術家也很難主動去畫。所以我才想到策劃一個重大歷史題材創作活動,先從百年做起,因為這個題材足以喚醒一批中年畫家特別是和共和國共同成長起來的藝術家的積極性和藝術使命感。而且讓我憂慮的是,美術學院在當時的狀況下,短期內要培養能夠扎扎實實承擔一些厚重的現實主義、寫實主義、表現主義繪畫的藝術家將會有難度,而這是社會主義中國現在、將來都需要的。
于是我做了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的方案。雖然幾經周折,費了很大精力,但是得到了文化部、財政部領導和相關部門的支持。真正把這個項目做起來是我在中國美術館當館長的任上,一百個選題是在那里邀請黨史、軍史、當代史的專家開座談會討論后報批下來的。之后跟財政部申請經費。我呼吁:趁著現在很多年富力強的藝術家還有這種熱情,愿意畫一點歷史畫,應該給他們這個機會。10年、20年以后,將來的年輕人也許既沒有這個經歷,也未必有這個熱情和能力。財政部領導被藝術家的熱情和決心所感動,就批準了啟動經費。整個預算是一個億,這在當時已經是天價。2005年,我調任中國文聯,這個項目由文化部的同事、同行們在2009年完成,向公眾展出,中國美術館收藏了這些作品。
王洪亮 紅軍長征的將領們 雕塑
中國美術報:您覺得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的意義在哪里?
馮遠:這項工程的完成我覺得開了一個先河,它后來對全國產生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和示范效應。一個國家不管經濟、社會、文化發展到何種階段,都要有一些能夠體現國家意志、國家文化思想和價值,主導本國文藝創作的核心內涵,或者說主流的東西。我們一說主旋律就有人不愛聽,一說主流好像就是高大上、紅光亮等極左的東西,就以為全是虛假的東西。
一個國家確實需要前衛的有創造力的藝術家,但不宜成為一種一窩蜂的現象,如果淡化甚至漠視本民族文化,或者說是一味追求為新而新,那是一種文化的短視和價值取向的危途。今天我們提出建設文化大國、文化強國的任務,我們拿什么來支撐這個文化的強?博物館、圖書館、大劇院嗎?這是普通老百姓享受文化服務的基本需求和基本權益。不能說我們有了這些就是文化大國、文化強國,真正的強在于文化思想的內容價值、文化產品成果和創造創新能力,能夠為世人接受、認可、享受,此之謂強。
我們做的只是文化的基本建設。先把美術創作、文藝創作搞好,把藝術家們集結起來,把這個民族歷史上有價值的東西存留下來,育化人民。我們的前人沒有做過,或者說做得還不夠。只有21世紀的中國政府和藝術家做了歷史上歷代政府沒有想和做起來的事,即把人民作為一個主題,把他們在近百年,在5000年文明歷史中扮演的角色來濃墨重彩地書寫一番。接著,當習近平總書記提出要創造性轉換、創新性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時,我就想既然百年重大題材能做完,能不能以中華文明5000年的文化歷史為題材也做一次創作呢?
中國美術報:所以接下來您又主持了中華文明歷史的主題創作,當時的情形有何不同?
馮遠:如果說國家重大歷史題材是針對當時藝術創作受西方現代主義觀念影響所體現出的一種文化自強意識,喚起對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視,用藝術的形式去表達一些有意義的歷史史實的話,那么2012年底啟動的中華文明歷史的主題創作則是沖著文藝創作受市場化經濟的左右、一切向錢看的影響而去的。從2009年到2013年,只前后五年,中國藝術品市場的交易呈井噴式增長,成交額屢創新高,甚至一度居于世界首位。當藝術家們突然意識到,一定要在市場中賣出高價,才是“硬道理”,才能在中國美術史上“奠定地位”,我們又偏向了一個極端,這是很糟糕的。相當多一批有才華、底子好的中青年藝術家,因為一路跟風,追隨商品化市場,導致他們作品中的氣息格調都發生了變化。當藝術一窩蜂為了換錢,都在“生產商品畫”的時候,就應該提倡一些廟堂意識了。一個時代的藝術的標桿,不能都以錢為衡量標準,這比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西方馬首是瞻更加致命。
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就是在這個背景下推動起來的。這次活動做得比第一次更加周全充分。先請社科院歷史專家來討論選題,因為涉及的歷史悠久,5000年才遴選150個選題。事實上歷史上可表現的選題很多,但因工程規模有限只能開個頭。所以接下來馬上各省又推出了很多反映當地歷史文明主題的創作,尤其是一些文化資源大省,作為一項文化建設任務積極主動地推動這些命題創作。
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花了五年工夫,也出了一些不錯的作品,盡管遺憾多多,卻真實地反映了我們當下的美術創作的實力與狀態。畢竟從無到有,中國的國家博物館里因此有了一批真正意義上的歷史畫了。
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項目資金是1.5億,我游說財政部領導說,1.5億僅相當于一公里多高速公路的造價,但用來讓今天中國頂級的藝術家留下一批可以傳世的作品,其價值則無可估量。能否在我退休之前,讓它啟動,后面的事讓年輕人去做,可能這些話感動了他們。這個項目沒有中宣部、中國文聯、國家博物館的支持是不可想象的。
中國美術報:在具體的創作過程當中,畫家有沒有遇到一些困難,比如無法駕馭畫面、畫面的形式方式過于單一等問題?
馮遠:這是具體操作環節的問題了,確實有這種情況。中國的藝術家們多數具有好的藝術修養,且畫畫的技術高,有銳利的對形與色彩、筆墨的觀察能力,又有熟練的技巧,他們能夠經營一幅完整的作品,但是要讓他們在深化主題內容的內涵上下功夫,強化作品的深刻意義有時會找不準門徑。因為大半藝術家文史哲的綜合素養是需要補課的。
中國美術報:那么在組織實施過程當中,您是通過什么方式彌補或解決這些問題的?
馮遠:這主要依靠文史專家論證來指導、糾正。比如說畫歷史題材,有研究服飾民俗的專家、研究文獻史實的專家、有研究器物道具的專家等,甚至研究兵器的專家都有。我們請這些專家來講解各個題材的故事內容。比如說楚漢相爭,它是一個很長的時間跨度,中間有很多故事,十面埋伏可以畫,垓下之戰可以畫,鴻門宴也可以畫。然而具體到怎么表現鴻門宴,找到哪個角度切入表現劉邦跟項羽這兩個歷史人物?對他們持一種什么樣的態度?然后具體到畫面的構圖、造型、色彩等關系怎么處理。除了少數像孫景波這樣的學者型藝術家,大部分畫家都需要專家的指導。
中國美術報:是的,這需要文史哲與藝術的相互支撐。當前,藝術家處在文化全球化、藝術多元化的創作環境中,您現在如何看待我們的重大題材美術創作?
馮遠:實際上任何藝術創作都有主題。你說那些取名為無題的繪畫、雕塑、音樂、舞蹈沒有內容嗎?沒有主題(或曰內容)的藝術,哪怕是抽象的意韻、旋律、情緒、色彩、構成、材料的變易,甚或是高興、悲傷,都是可以作為作品的主題與內容的,甚或形式也是內容的一部分。
總之,一個國家要發展文化,政府就要充當推動社會和藝術家個體做不起來的事情的推手。主題、主題性、主旋律、重大題材美術創作,在價值多元化的環境,甚至文化全球化的環境下,作用和意義是顯而易見的。而對這兩個工程,我建議博物館、美術館留個進口,鼓勵將來的年輕藝術家,凡有志于在國家殿堂里彰顯你的歷史貢獻,只要你找準了選題,畫得好,就可以進入殿堂替換較差的作品,這樣可以為時代、為歷史留下更多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