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古來歸教化，
為文為畫道心藏。
造圖那個離煙火，
世外桃源蒲華鄉。
幾千年來，源遠流長的中國藝術與美術的古今文脈流傳與發展，是為英才、大才、天才的抒寫與推動?？芍^“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在中國美術事業中，這大約是一個人文規律?；仡櫲A夏這個美術史冊，如北宋圖嘉陵江者，李思訓三月而成，吳道子一日之跡，王維又開士夫畫。至南宋有馬遠、夏圭創馬一角、夏半邊，元代有譽為“元人冠冕”的趙孟頫，高房山及黃公望、吳鎮、倪云林、王蒙，集唐宋之大成……后在高低錯落的中國畫發勢中，至“道咸”復起，因由金石學盛而發興，又以書法詞章而葳蕤……延至晚清的虛谷、趙之謙、蒲華、任伯年、吳昌碩等再度掀起中國士夫畫高潮。而蒲華作為書法詞章的修養者，在晚清海派這個中國畫復興之地，作為先行者，自有藝術華章與功德。
蒲華是海派和虛谷、任伯年、吳昌碩列為四大家之一，并和虛谷同為先行者，自有其藝術風骨和怡心圖式。謹以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對于繪畫功能之評：“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和東晉陸機之說：“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的《詩經》同等高度，以此來品鑒這位海派畫道先行者“氣逸質倫”（《抱樸子》）之士夫畫藝。
一、“內學出”的大師
吾國繪畫自唐代由張彥遠已正式列為“與六籍（經）同功”，“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是古人智慧的最高結晶，更是“倫理道德綱常”的權威范本。故“六經”是國人行為、道德、處世之準則，亦是繪畫“成教化，助人倫”的航標，由是真、善、美的美學旨歸，便成為中國書畫的博愛。
蒲華先賢在中國畫道的《禮》、《樂》文哲傳承中，是最為自強不息，居仁游藝的一位學者畫家。蒲華本畫集P70山水四屏之二有題：“瀠洄水抱中和氣，平遠山如蘊藉人。”“中和”即“中庸”近文，“蘊藉”即溫恭廣德之人。此上則乃源于《禮記》之核心，“蘊藉”源于《后漢書·恒榮傳》等。此可證蒲華先賢的文學修養之深厚及這位曾結鴛湖詩社和著有《芙蓉庵燹余草》的“百劫紅塵熠熠神”的風塵式藝術大師之詩文筑基，及以儒學為根的內在國粹學養，而耕耘于晚清畫壇之藝術人生，是多么的具有士夫精神的代表性與傳奇性。而蒲華在P55之擬古山水冊十二開之四圖中句：“振衣千仞，文境縱觀”的山境、文境、藝境中，則是使人與自然融洽，而走向文人創造之“幽色會秀發”（杜甫）語境的圖畫寫真者。于是可以說蒲華先賢又是一位“青山到底翠蒲華”的本真人藝者。
黃賓虹先生有論：“游藝之事，必志道據德依仁。一代之中名作如林，其望重當時而傳譽后世者，恒不數人。要惟道德文章，卓然有以自立，千古而下，方為不磨。”蓋蒲華先賢為晚清畫壇以藝為不磨，又為內學出之代表者是也！
二、以“書”入畫的大師
中國畫的題文落款，最妙的是落在一個“寫”字。而這個“寫”字之四周，又往往呈現空白至空靈。中國畫“以虛襯實”（計白當黑）形神相錯的抒懷景觀，也為中國畫獨突之哲理思辨的藝態。自然中國畫的藝術其主宰是為寫意，是“以形寫神”，是書法即畫法之宣書法秘訣，晚清海派之虛谷、趙之謙、蒲華、任熊、任薰、任伯年等皆以書法之筆性而暢筆仗之力，臻于其畫道中。此中尤以蒲華先賢運書法之方維，入于畫中，其書法的放而凝，拙而趣，淳厚多姿；而那行筆之跌宕，通篇之氣宏，點線之婀娜，正是“一波三折是金丹”（黃賓虹）及“袖手無言味最長”（宋·黃昇）的風流線藝。于是乎蒲華筆性的沉酣、淋漓，運之羊毫的管情、寫之瀟瀟風竹、酣酣雨竹、煙煙晨竹及胸藏那郁勃之氣象的通自性之竹，以吐納平生的豪氣、膽氣、“不平”氣、“色空”氣，一并成為近現代三大名人（吳昌碩寫竹的無法有法，徐悲鴻畫竹的寫自然之竹）寫竹、畫竹的尤為自如優美之“蒲竹”，并成為大寫意寫竹的一個時代符號與象征。
蒲華先賢以圓融酣暢之書法寫意著他的簡意詩情般的山水，那山巒疊嶂、煙霞村舍、春山淡冶、秋山明凈的意境，乃是“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的氤氳氣蘊所在；亦應是蒲華先賢情致中華大地的真性造藝。哦!“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意象，亦是畫家的時空圖像。
以書法寫藝、造藝、塑神！是中國筆墨的功能和本真載體，這與西方以面為塑造的藝術形象有著嚴整的界別。中國畫的筆墨性之淵源、自是由馬家窯彩陶等上古文藝演繹而來，固是極其契合國人的審美訴求與須求。而筆性技法難度之高低，攸關著藝術內美的精奧，書法之高超的蒲華、虛谷、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劉海粟、陸儼少、余任天、謝稚柳、程十發等繪畫藝術的功成，均始發于書法技法之高與個性表達之美。此書法即畫法中國丹青之圖象也！而蒲華書法的渾圓秀逸，使其丹青藝象之大剛大柔、大氣大美為之神龍之舉，正大師也！
三、大水墨的大師
蒲華最善用濕筆，筆墨縱橫，水墨淋漓，光彩照人。他善花卉、山水，尤擅畫竹，有“蒲竹”之譽。蒲華先賢這位“海上畫派”開山人物之一，當年尤為的為黃賓虹先生所心折，并稱贊其為“海派第一人”。究其成就之源，一為書法的成就。這是筆筆由空中落，又四面出鋒。乃是由張旭書法之“擔夫爭道”而為之開張，又依懷素的書道之飛動自然而隨手萬變成格，其淳厚多姿，則是其生性淡泊，鐘情翰墨又放于身骸之外的性靈而顯姿。至于蒲華先賢能于元明各家書帖中得筆法、氣象，是使其書法疏可走馬、密不透風及老辣處常有萬年枯藤之力。反之于他的繪畫中，最令人心動與心存的便是蒲華先賢的這種以如上之功能的大筆性、大墨韻、大意態之揮灑的神形藝象。
蒲華先賢的亦師亦友吳昌碩大師作詩文有記有贊：“蒲作英善草書、畫竹。自云學天臺傅嘯生，蒼莽馳驟，脫盡畦畛。家貧，鬻畫自給……陶然自得。余贈詩云：‘蒲老竹葉大于掌，畫壁古寺蒼湮璉。墨汁翻衣吟猶著，天涯作客才可憐……’”這個“蒼莽馳驟”，便是蒲華先賢能以極大的胸懷與筆墨脫盡前代名家大匠藝術樣式的陳式或規則，而這種破前代大家的膽識與圖像，是非“畦畛”式小作所為，乃是以蒼莽大地之氣、是以馳驟之奔而為的大師之暢神。而這一切蒲華先賢運大筆仗以外，還具有筆中云煙的“墨汁翻衣”的形態而筆墨翻飛，而筆墨天涯。又吳昌碩為蒲華所作《芙蓉庵燹余草》作序言有記：“作英蒲君為余五十年前之老友，晨夕過從，風趣可挹。嘗于夏月間，衣粗葛，橐筆兩三枝，詣缶廬，汗背如雨，喘息未定，即搦管寫竹，墨沈淋漓。竹葉如掌，蕭蕭颯颯，如疾風振林，聽之有聲，思之成詠。其襟懷磊落，逾恒人也如斯。”此是云蒲華先賢非常人而文采風流， 可“思之成詠”；而清風峻節、成“襟懷磊落”；至夏汗背如雨，寫“墨竹淋漓”圖。而所寫之大掌竹，蕭蕭颯颯，如疾風振林，一派自勝為強“神游物外”之風范。而“墨沈淋漓”，正是大水墨筆性進入近現代畫領域之鮮活敘事。
“元氣淋漓障猶濕，是論筆墨，而筆法已在其中。”（黃賓虹）。是固蒲華先賢在晚清海上畫壇上，其藝象是最具元氣淋漓之風韻的。縱觀中國美術史中的筆墨淋漓，元氣鴻蒙之大畫師，以黃賓虹大師之界定，約為：“惟元之吳仲圭，明之徐天池，筆墨兼到，克臻化境。清湘老人繼起，可稱鼎足而三。”而繼畫史文脈后的第一人，以筆者鑒之，即為蒲華的水墨筆性。因為在蒲華先賢的云煙筆仗中，已具備黃賓虹所創導五筆七墨中的七墨之運用。即濃、淡、破、潑、積、焦、宿墨法。蒲華于畫中除積墨外能自如自由地揮毫之，而尤以墨內隱水，倍加靈活，而成為淡然無極而又渾厚真美的中國畫新水墨藝術之開創者。正是蒲華先賢自性、自創之新水墨畫，已為：“逸筆注它情與意，濡毫到處顯精神。”
四、狂狷性的大師
海派創始人之一的蒲華，有著闊廣的心胸與豁達的人性以及有著苦難人生的經歷。然而苦難生涯是蒲華藝術人生中，有著向前拓展畫藝的進取與動力和“守拙見性”的本來。蒲華的豁達人性是遺傳基因加之苦難中酷愛藝術的交響。
蒲華1832年生于秀水（浙江嘉興），幼時從外祖父姚磐石讀書，曾師事林雪巖。1853年入庠為秀才。在嘉興時，因家境貧寒，故租居城隍廟。他為人樸厚，淡于名利，潛心繪畫。22歲結婚，娶繆曉花為妻，亦善書畫。夫婦二人貧困相守，情感至深。10年后妻病逝，蒲華以詩抒其哀慟：“十年結知己，貧賤良可哀。”體現了這個大男子內在的深厚情感，這不啻是一個大藝術家以情為情語藝術而成就的天性寫照。
1864年春，蒲華客寧波，同年到臺州。十多年間，先后在太平（溫嶺）縣署、新河（溫嶺屬）糧廳和海門（今椒江）海防同知府當幕僚。蒲華不善官場應酬，更不耐案頭作楷，疊遭辭退，于窮途無路時，開始賣畫生涯，以走遍臺州、溫州、寧波、紹興、杭州等地。在這個東南形勝的魚米之鄉，他受到了諸多深厚文化熏陶以玄同，那以李東陽為首的“茶陵詩派”之重要代表謝鐸（明·溫嶺人）的三仕三隱，正道直行，清正廉潔的風范一定深刻的印在蒲華的心坎里，而那“批評詩的理化與綺化……”（茶陵詩派主張詩法唐詩）亦自然會反映在蒲華的詩歌境象中。哦！這位不善官場應酬，生性嗜酒、疏懶散漫的“蒲邋遢”，自然有著他人格的正道直行，以“不矝惜筆墨，有孛輒應”及“筆潤微薄”，卻常濟貧困的高尚品格行走在江湖。蒲華的這個狂狷之性和轉益多師及“外師造化”，正是他能以書畫文三絕走向大傳統的堂奧之根本，又能走向大水墨筆象自然的達志。詩家陳曼壽等早年題辭贊許蒲華有“鄭虔三絕”之美譽，此時才獲得了真正的碩真。蒲華的人與藝、藝與心正契合著“狂狷”之性，即進取于善道與守節無為之品質。
五、民學中的大師
關于民學，黃賓虹先生在其《國畫之民學》中有論：“春秋戰國時代，貴族封建政治和為他們制定的禮樂崩壞，諸子百家著書立說，競相雄辯，遂有了各人自己的學說，蔚為大觀……自后文藝勃興，學問便不為貴族所獨有。師儒們傳道設教，平民乃有自由學習和自由發揮言論的機會。這種精神，便是民學的精神。其結果遂造成中國文化史上最光輝燦爛的一頁。”
出身于平民的蒲華，自然是屬于民學與民學精神中所蘊育、誕生出來的、又極其光輝燦爛的一員大師級藝術家。蒲華先賢的藝術升華又是隨著他生活的改善和藝術品詣的粹美而并至的。因為人生的盛年期，他到達了十里洋場的上海，回到他應有的藝術創作環境和市場與榮躍之中。于是他豐富的閱歷、創作的積累、筆墨的精到，及于美術史中名家大匠們的多方涉獵，而逐漸名噪“海上畫壇”，成為海派的佼佼者，以成為海派開山人物之一。這是民學與民學精神的游藝之路在蒲華身上勝利的又一范例。
謹以這位民學的成就者，于他最大之成就的寫竹中，以品評之，便可察以民學的偉大。蒲華以“蒲竹”而名重于世。賞其寫竹歷程，這便是他尊重傳統，不拘泥傳統，而以發展傳統為己任；他以外師造化，心師造化耕耘著傳統的“千古圭璋”之藝而化為借古開今，成就了美術史上的又一位士夫式大師。究其畫竹之律，其畫竹整體上橫向取勢，那竹節之厚樸，有獻之行草之痕；其寫竹時之撇筆，不時會顯出章草之跡；其寫竹桿之圓融，又是篆體之德。蒲華畫竹雖講究介字分筆，懸筆中鋒，但能破前人之典。他更能舍棄以色、以墨的染竹法，而以最大的進取之心破以平生崇敬的文同之“文與可畫竹嫡派”之法。自然蒲華寫竹之內涵中，尚有徐渭、八大山人的印跡。這個運羊毫巨筆，以濕筆韻墨而縱橫圖像的法式，開創了新一代的寫竹之風；并以為為中國寫竹美術史，蒲華之藝終于為之開辟了一個新的藝象。
有載：在文學史上，創新的作品在其行世之初多旁枝逸出，世易時移，這種逸出之文，有的歸為大道或創化出新的大道，有的則零落之。蒲華先賢以大書法之大水墨的寫意花卉、山水，是為傳統中國畫道中的創化出新之大道。不僅如是，蒲華先賢的創化出新之大道，以“蒲竹”為例，是在前人大師如吳鎮、石濤、八大山人等的寫竹高原叢中之水墨拓展。
蒲華先賢的水墨畫成就，一如黃賓虹先生所論：“能分明在筆、融洽在墨，墨彩華滋，全以萬毫俱力。”又元氣淋漓，筆留的住紙，而墨無旁瀋，力透紙背，蒲華先賢之藝正如是！
爾時，民學非民間，民間涵民學；民學道民族，民族揚民學。這是中華文藝千古不磨之精粹而源遠流長！
蒲華、昌碩、賓虹等近現代文藝大師，均以文約為美、藝境為真之中華楷模！
蒲華先賢者，近現代水墨第一人也！
戊戌金秋
鄭竹三記于錢塘春耕草堂
注:狂狷：志向高遠的人與拘謹自守的人?！墩撜Z·子路》：“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