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數風流琴人還看今朝
2003年,中國嘉德秋季拍賣會上,王世襄的《大圣遺音琴》,以891萬元人民幣的成交額刷新了中國古琴拍賣紀錄,也在我的心中刷亮了一道中國古琴絢麗多彩的文化風景線。
于是,我開始關注中國古琴的收藏歷史。于是,我開始翻閱趙汝珍《古玩指南》里有關古琴的章節。
北宋時期《紫漆海月清輝琴》的古樸平實;
元代趙孟頫制作的《虎嘯龍吟琴》的厚重瀟灑;
唐代《九霄環佩古琴》的俏皮秀美;
唐代貞觀年間制作的《太古遺音古琴》的簡潔疏朗;
明代《飛瀑連珠古琴》的俊秀典雅;
清代《無名竹節琴》的平實開闊,等等。
每一張古琴,都在我的心中濺起一波愉悅的漣漪,但都無法模糊了王世襄《大圣遺音琴》的清晰印象。也許,這就是第一印象的魔力所在吧。
由琴及曲(古琴曲)。
由曲及人(古琴人)。
由人及事(古琴事)。
由事及文(古琴文)。
好長一段時間,我的心中和我的腦海里,總是翻騰著蕩漾著流淌著中國古琴文化的美妙世界:
春秋時期俞伯牙《高山流水》覓知音和失去知音摔琴的故事;
魏晉南北朝嵇康做《琴賦》和一曲《廣陵散》瀟灑就義的壯舉;
宋徽宗趙佶《聽琴圖》和圖中撫琴人自畫像的后人猜想;
金章宗完顏璟彌留之際仍然醉心于古琴《春雷》和“挾之以殉”的遺愿;
乾隆帝廣收歷代名琴并留下《乾隆御題琴譜冊》的美談,等等。
一張張古琴的美妙身影,一支支琴曲的悠揚音律,一個個琴人的難忘形象,一件件琴事的精彩情節,一篇篇琴文的經典詞句,不時地把我帶進感情的漩渦里。
或沉醉,或聯想。或深陷絕境,或眼前一亮。或凝眉深思,或拍案擊掌。或仰天長嘯,或空谷冥想。或平靜如睡去,或夢中在飛翔。或纏綿悱惻,或戛然而止。
然而,當有一天我聽到當代著名琴人許光毅,為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奔走呼喊的事跡時,就再也不能沉醉在聯想的漩渦里了。
千種情緒,萬般感慨,突然之間都集中在毛澤東沁園春《雪》的那句詞上:“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于是,借而用之,便寫下了“數風流琴人還看今朝”,作為本篇的標題。
中國歷史幾千年,中國歷朝多少代。文人墨客、帝王俠士。
他們之于古琴的用心用情、傾心傾情,癡心癡情,都是屬于他們個人的,都離不開他們個人的小圈子。
而許光毅恰恰不同,他的用心用情,他的傾心傾情,他的癡心癡情,都用到了中國民族音樂的事業上。
他從最初學琴,到登臺演出,到開始教琴,到擔任樂團領導,到呼吁建立民族音樂博物館,一步一個腳印,在古琴的事業上,在民族音樂的事業上,走出了小我,走向了大我,走進了宏偉的中國民族音樂夢的理想藍圖。
他在彌留之際的醫院病床上,留下的最后語言,竟然是:不要考慮我了,要搶救民族音樂,要呼吁建立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
聽到這個信息的時候,想到這個情景的時候,感慨這種精神的時候,激情這種境界的時候,我的內心,突然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兒時、學生時,經常出現在課本上、電影里、小說中的英雄形象,竟然真真實實地,實實在在地,形形像像地,出現在了當代民族音樂人許光毅身上,出現在了當代琴人許光毅身上。
那么近,那么真實,那么實在,那么形象,那么可信,不能不讓人怦然心動,不能不讓人感慨萬千。
于是,我開始沿著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思路思索。
于是,我開始詳細了解許光毅的民族音樂人生。
于是,我開始閱讀許光毅寫給各級領導要求建立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信件。
于是,我被許光毅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既精彩又扎實的民族音樂人生所震撼了:
許光毅所走過的熱愛民族音樂、改革民族音樂、普及民族音樂、弘揚民族音樂的道路,就是一座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縮影。
許光毅,就是一座民族音樂博物館。
青年許光毅
二、許光毅就是一座博物館
曾經擔任過中國博物館協會民辦博物館專業委員會主任的我,現在仍然擔任著全聯民間文物藝術品商會民間博物館專業委員會主任的我,對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熱情和興趣,隨著了解和掌握許光毅民族音樂人生之路的信息日趨詳實清晰而與日俱增。
眾所周知:實物是博物館的藏品和展品。影像是博物館的藏品和展品。資料是博物館的藏品和展品。記憶是博物館藏品和展品。而許光毅民族音樂人生之路所涉及到的實物、影像、資料、記憶也逐漸沿著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構思,在我的腦海里排列組合成了一組組清晰連貫的,能夠作為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藏品和展品的許光毅身影:
1、許光毅身影出現在城隍廟的街頭(10歲)
他站在上海城隍廟的街頭,雙手緊握著一把哥哥花四毛錢為他買的涂著紅漆的白木二胡。那么欣喜若狂,那么心滿意足,那么躊躇滿志,因為他平生的第一個音樂夢想的航船就要起航了。
這個剛剛十歲的出生在上海南市區和尚浜的許光毅,這個聽到鄰居的二胡聲就對音樂一見鐘情的許光毅,這個從鄰居的二胡聲開始做起音樂夢的許光毅,這個對音樂有著天生敏感天生癡情天生悟性的許光毅。
憑著這把四毛錢的二胡,許光毅開始拜拉二胡的鄰居為師學習二胡。
我猜想這是他的第一位音樂老師,可以稱為音樂啟蒙老師。
我猜想他的拜師只是一個口頭約定,既沒有拜師儀式,也沒有拜師合同。
我甚至猜想他這位老師一定是非專業,沒有系統的專業基礎,也沒有顯赫的專業成就。
但許光毅學習二胡的經歷,卻是難以忘懷的,卻是非常值得記憶的,卻是值得后輩音樂人大書特書的:
絲質的琴弦拉斷了,沒錢買新的,他就把斷了的琴弦接起來,繼續拉。
接起來的弦又斷了,他再一次接起來。
就這樣循環往復,次復一次,日復一日,直到一個又一個的接頭密密麻麻的排列在二胡的千金以下,再也沒有新的接頭生存的位置了。但他仍然沒有錢去買新弦。
窮則思變。
他竟然想出了任何練琴人拉琴人都不可能想出來的辦法:
用他母親扎頭發圈(發結)的絲線當二胡的琴弦用。
但絲線不會發音,沒有聲響,根本不可能將二胡曲的簡譜或五線譜或只是牢牢的熟記在許光毅心里面的二胡曲拉出許光毅所追求所幻想所喜歡的音樂聲響來。
但許光毅的音樂奇跡,恰恰就產生在這細細的閃著亮光的光滑無聲的絲線上:
憑借著二胡弓子上的那束馬鬃和絲線的磨擦作用,靜靜地感覺著音樂符號的美妙動聽,默默地享受著音樂旋律的流動起伏。
于是,一些當時流行的民間小調,竟然就在許光毅如此這般經年累月的刻苦練習下,神話般的演變成了許光毅音樂道路上的第一批可以打上一百分的成績單了。
當學校的老師得知許光毅會拉二胡,要他在課堂上當著同學們演奏時,那《無錫景》、那《五更調》、那《孟姜女》的優美旋律,理所當然的贏得了老師和同學們的熱烈掌聲。
這掌聲,既是對許光毅初學二胡成績的肯定,更是對許光毅天生的音樂敏感音樂癡情音樂悟性的最好注解和詮釋。
2、許光毅身影出現在大同樂會門前(20歲)
如果說許光毅的二胡啟蒙老師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民間高手,許光毅的古琴老師卻是當時上海灘乃至全中國很有名的大同樂會的創始人鄭覲文。
一個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機會,許光毅和他在郵政國樂組里的好友衛仲樂出現在大同樂會的門口。
那個地點在法國租界里的當時最著名的音樂社團。那個前身名為《琴瑟樂社》創建于1918年的大同樂會。那個鄭覲文創建并擔任樂務主任的大同樂會。那個集聚了鄭覲文(古琴)、汪昱庭(琵琶)、楊子鏞(昆曲)等多位著名音樂教師的音樂社團。那個以教授中國民族樂器和排練大型民族音樂演奏而聞名的音樂社團。那個根據《大清會典》仿制改革了160余種民族樂器的大同樂社。那個出版過《中國音樂史》和《肖笛新譜》的大同樂會。那個整理創編排演了大型民族音樂合奏《國民大樂》并被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拍成紀錄片于1933年被送往美國芝加哥萬國博覽會的大同樂會。
當時只有20歲左右年齡的許光毅和同是郵政國樂組的好友衛仲樂,在這個赫赫有名的大同樂會門前向往了好久,徘徊了好久,躍躍欲試了好久。
兩個渴望學習民族音樂年輕人的心情、勇氣和素養,終于和鄭覲文的慧眼識珠產生了共鳴。
于是許光毅和衛仲樂雙雙進入鄭覲文的古琴學生序列,于是他們在這個古琴文化的沃土里茁壯成長,于是他們天天浸淫徜徉在《秋鴻》、《平沙落雁》、《龍翔操》、《水仙操》、《梅花三弄》等優秀傳統琴曲的汪洋大海里,于是他們逐漸成為大同樂會演奏陣容里的中流砥柱,于是他們逐漸成為鄭覲文的得力助手,于是1935年鄭覲文逝世后許光毅便與衛仲樂共同主持了大同樂會的教務工作。
3、許光毅身影出現在德齡公主的家宴上(27歲)
為抗戰募捐,許光毅、衛仲樂、孫裕德三人隨中國文化劇團到美國演出。
許光毅的二胡獨奏《病中吟》,
衛仲樂的琵琶獨奏《十面埋伏》,
孫裕德的蕭獨奏《佛上殿》,
他們三人與劇團同仁共同演繹的民樂合奏《春江花月夜》,
像一簇簇家鄉的花,像一條條家鄉的水,像一座座家鄉的山,像一朵朵家鄉的云,像一望無邊的家鄉的滾滾麥浪,像一望無邊的家鄉的陣陣松濤,像家鄉無處不在的紅墻綠瓦的廟宇,像家鄉無處不在的濃濃的鄉音,在美國華人,在美國了解中國的其他民族人的心里,激起了一座又一座熱情的火山、憤慨的火山、慷慨解囊的火山——對中華民族英勇抗戰的熱情,對日本強盜侵略中國的憤慨,有美元有實物有首飾匯聚而成的慷慨解囊。
這熱情,這憤慨,這慷慨解囊的感人場面,隨著許光毅和中國文化劇團的腳步,從美國的西雅圖和洛杉磯,走到了美國的舊金山、紐約、華盛頓等三十多個城市,走過了一百八十多個中國民族音樂演出吶喊的日日夜夜。
整個募捐演出,得到了美國醫藥駐華會的全力支持和安排。
所到之處的華人華僑社團,紛紛打出《熱烈歡迎中國文化劇團赴美募捐演出》的橫標。
激情所致,有的觀眾竟情不自禁的躍上演出舞臺,淚流滿面的控訴日本帝國主義的強盜行徑,祝愿中國人民早日趕走侵略者。
許多以家鄉情、民族情為主題的抗戰募捐演出畫面,后來都曾經出現在許光毅關于這一次演出經歷的文字回憶和演講回憶里。
中國文化劇團與黃柳霜在好萊塢合影(《戲劇畫報》1939 年第 3 期)前排右一:許光毅
雖然是民間的募捐演出,中國駐美大使胡適仍然在中國駐美使館會見并宴請了中國文化劇團的全體演員。
德齡公主不僅觀看了他們的演出,還在紐約郊區的住所請全體演員吃飯。
由于我這些天正在閱讀德齡公主關于清宮紀實的著作,也由于我一直關注德齡公主近乎傳奇般的故事,所以我特別想就德齡公主宴請許光毅他們的事件多說上幾句。
那個具有滿清皇族血統的德齡公主。那個很小年紀就隨父親出任中國駐法國大使的德齡公主。那個會說多種外國語言的德齡公主。那個當過慈禧太后一等秘書的德齡公主。那個掌管過慈禧太后首飾庫的德齡公主。那個深受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喜歡的德齡公主。那個教過光緒皇帝英語的德齡公主。那個曾經立志要說服慈禧太后推動中國變法的德齡公主。那個深諳外國民主制度又深諳晚清皇宮制度和秘密的德齡公主。
許光毅一行在德齡公主家里的兩項活動引起了我的無限遐想:參觀清王朝皇宮模型和參觀慈禧太后送給德齡公主的首飾展覽。
慈禧作為當時中國最高的領導者首飾數不勝數。
單單由德齡公主掌管的每天使用的首飾庫里的首飾就有上千件之多,每一件都代表了中國傳統工藝的最高水平。
慈禧送給德齡公主的首飾也自然代表了中國傳統工藝的最高水平。
寫完這句話的時候,我腦海里突然迸發出一種聯想:
許光毅他們民族音樂的演出不也是代表了當時中國民族音樂的最高水平嗎。
代表中國民族音樂最高水平的中國民族音樂演出,與代表中國傳統工藝最高水平的慈禧太后送給德齡公主的首飾展覽,在大洋彼岸的紐約相遇,在德齡公主的家中相遇,而且是為了抗戰募捐的時代熱門話題相遇,將會碰撞出什么樣的火花呢。
慈禧送給德齡公主的首飾,中華民族文化造型美的表現,中華民族文化色彩美的表現,中華民族文化手藝美的表現。
許光毅他們抗戰募捐演出的民族音樂,中華民族文化樂器美的表現,中華民族文化音符美的表現,中華民族文化聲音美的表現。
兩者可謂異曲同工,表現著中華民族文化之美。
正是這兩組不同表現形式所表現出來的中華民族文化美學之魂的心心相印完美融通,才使這次跨越國度的抗戰募捐民族音樂壯舉取得了出乎預料的成功。
如果此時此刻的許光毅和中國文化劇團的演員們也想到了這些,那么他們對于中國民族音樂的理解,就已經不是純粹的個人愛好個人興趣了,就一定已經走出了小我(個人的圈子),走向了大我(民族的圈子),就一定和中華民族的民族利益綁在一起了。
4、許光毅身影出現在上海嵩山路44號(36歲)
嵩山路44號,面積不到20平米的房間,是1947年許光毅的家,許光毅的小家。
但就是這樣一間不到20平米的小家里,卻掛著三張在當時的民族音樂界很有影響名聲很大的招牌:上海國樂進修室、民間國樂團、新文藝樂器社。
上海國樂進修室
——是許光毅聯合笛子演奏家陸春齡和凌律在原來的禮毅音樂教研室的基礎上擴大變更的,主要教授笛子、二胡、古琴課程。
民間國樂團
——是許光毅為民族音樂的學生和愛好者平日練習而設立的,經常排練和演出的曲子有《小放牛》、《金蛇狂舞》、《翠湖春曉》等。
新文藝樂器社
——是許光毅為進行民族樂器改革而設立的,由會彈琵琶的夫人李潔和手藝精巧的羅松泉共同負責,在竹笛等樂器的改革上成效突出,受到了樂器廠和演奏者的歡迎。
許光毅曾經說,他是在嘗試室、團、社“三結合”的辦法來發展民族音樂。
“室”旨在培養民族樂器的演奏人才。
“團”旨在使民族音樂愛好者和學生有排練演出的實踐機會。
“社”旨在制作和改革民族樂器。
而在筆者的眼里,用“四結合”替代許光毅的“三結合”也許更為準確:室、團、社三者之后,應該再添上一個“家”字。
許光毅把發展民族音樂的事業和自己的小家合二為一了,把發展民族音樂的理想和自己的小家合二為一了。
他不僅動用了親戚的資金資源(從親戚處借了200元作為啟動資金),動用了家里的人力資源(讓夫人親自擔任新文藝樂器社社長),甚至還動用了家人賴以生存的基礎(住房當了辦公室、教研室、排練室和樂器間)。毫不夸張的說:他把自己和家里的一切,都毫無保留的貢獻給了自己所熱愛的民族音樂事業。
了解這些材料的時候,閱讀這些材料的時候,我常常冥思苦想:
許光毅傾心發展民族音樂的動力在哪里?
他是黨員嗎?他是國家干部嗎?
在當時(解放之前)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個民間的自覺的沒有任何國家隸屬關系的民族音樂的工作者。正因為如此,其精神才尤為可貴,其行為才尤為值得今天的民族音樂界記住,其貢獻才尤為值得中國的民族音樂界懷念。
于是,又一次加深了我對許光毅的理解,他的動力來源于對中國民族音樂的深刻理解,對中國民族文化的深刻理解,對中國民族精神的深刻理解。
5、許光毅身影出現在上海民族樂隊成立儀式上(41歲)
52年9月,許光毅出現在《上海民族樂隊》的成立儀式上。
這個由剛剛誕生的新中國新上海政府正式組建的民族樂隊。這個聚集了許光毅、陸春齡、凌律、劉中一等20個中國民族音樂人的民族樂隊。這個與上海交響樂隊、上海銅管樂隊、上海合唱隊同屬于上海樂團的民族樂隊。這個由陳毅市長親自簽署委任書任命許光毅擔任副隊長的民族樂隊。這個只有副隊長而沒有隊長的民族樂隊。
41歲年齡的許光毅,雙眼凝聚在陳毅市長簽發的委任書上,激動感慨,思緒萬千:
他想到了,自己從走上民族音樂之路起,所參加所了解的一個又一個民間音樂團體的發展歷程:
有的因經濟困難而半途沉默,有的因意見不和而分化瓦解。有的因突發事件而被迫遷移。
身在其中的他,和不曾身在其中的他,一次次的雄心勃起又一次次的灰心失意,一次次的灰心失意又一次次的躍躍欲試,一次次的躍躍欲試又一次次的沉默不語,一次次的沉默不語又一次次的默默堅守,一次次的默默堅守又一次次的柳暗花明。
今天終于有了政府出面組建政府做堅實后盾的民族樂隊,他終于可以在這個平臺上為中國民族音樂的發展大展宏圖了。
他還想到了,解放前那次到政府社會局申請成立專業民族樂隊的情景,至今仍然對當時政府社會局干部輕視民族音樂的話語耿耿于懷,“你們彈琵琶的,拉二胡的,也想要國家出錢嗎?”。在今天上海市政府成立專業民族樂隊儀式上,許光毅怎么能不感慨萬千。
他還想到了,不久前陳毅市長為招待外國友人邀請他們去演出的情景。
在岳陽路的一座小洋房里,觀眾只有陳毅市長和蘇聯文藝界的一位領導。
他們一共去了三個人,演奏了古琴獨奏、琵琶獨奏和琴簫合奏。
陳毅開朗豪放的性格讓他們一點都沒有拘束的感覺,幾乎是非常短暫的瞬間就進入了高水平的演出狀態。那天是許光毅和金祖禮合奏《平沙落雁》,許光毅操古琴,金祖禮吹簫。
演出過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許光毅都沉浸在演出的氛圍里:
三位來演出的琴人,兩位賞樂交談的領袖人物。
古琴的空谷回音,長蕭的悠遠流長。
隨著節奏的起伏,陳毅市長竟然情不自禁的朗誦出了清代《天聞閣琴譜》中詮釋《平沙落雁》曲譜的經典文字:
初彈似鴻雁來賓,極云霄之縹緲,序雁行以和鳴,倏隱時顯,若往若來,其欲落也,回環顧盼,空際盤旋,此呼彼應,三五成群,飛鳴宿食,得所適情,子母隨而雌雄讓,亦能品也。
曲罷。誦罷。
眾琴人不禁交口稱贊:陳市長,知音也。
知音,知音。
在場的蘇聯客人略帶洋味口音的緊隨其后,引得領袖與琴人們一陣開懷大笑。
想到這些,許光毅辦好上海民族樂隊的信心更足了。
6、許光毅身影出現在奧地利維也納(45歲)
許光毅和中國藝術團的同行們走下飛機的旋梯,立刻被奧地利維也納這座世界著名的音樂城市吸引住了,像磁石,也像旋風。
對于全世界所有音樂人來講,奧地利維也納就是他們音樂旅途中的一個傳奇、一個神話、一個夢想。今天,曾經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夢想終于實現了。
中國藝術團由上海市政府出面組織,代表中國去東歐、西德、維也納進行訪問演出和商業演出。全團九十多人,許光毅擔任樂隊隊長。
國家領導人對這次出國演出非常重視,在北京進行彩排審查時,毛主席周總理朱德總司令等國家領導人都觀看了演出。
周總理朱德總司令夏衍文化部長還到后臺看望了全體演職人員。
夏衍文化部長還親自去機場為中國藝術團送行。
藝術團到達奧地利維也納之前,先后去了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東德、西德。
奧地利維也納是他們此次出訪演出的最后一站,而且是商業性演出。
從節目單上看,許光毅在整場演出中有三個節目:
——二胡獨奏《月夜》。
——與陸春齡的琴簫合奏《平沙落雁》。
——小合奏《春江花月夜》。
頭一次在世界音樂之都演奏中國民族音樂,頭一次在世界音樂大家云集的地方演奏中國民族音樂,頭一次讓聽慣了西洋古典音樂的觀眾欣賞中國民族音樂,效果會如何?反響會如何?一直是懸在許光毅心中的一團云霧,欲聚,欲散,欲明,欲暗。
直到演出結束演員們被轟鳴不斷的掌聲邀請謝幕六次之后,直到民樂合奏《春江花月夜》得到了當地權威音樂人士出乎預料的好評之后:
自從聽了古典作曲莫扎特的古典音樂后,從來沒有聽到這樣美麗的,令人神往的優秀古典樂曲了。
聽完這段評論,作為中國藝術團樂隊隊長的許光毅,心滿意足又意猶未盡的笑了。
許光毅塑像
紀念館內部展示窗
三、許光毅心中的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
筆者在上一章,重點記錄了幾個作為博物館藏品和展品的許光毅身影的鏡頭。當然那只是許光毅浩瀚民族音樂生涯中的滄海一粟。
隨著研究的深入,我發現許光毅心中的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他應該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思考得更深。
以下部分,是筆者對許光毅心中的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藏品和展品的些許猜想:
1、不是搶救一個音樂人而是要搶救更多地音樂人
81年11月28日,著名的蕭獨奏演奏家孫裕德老先生與世長辭了,作為孫裕德治喪委員會成員的許光毅接到治喪委員會的訃告時,不僅悲慟萬分,而且十分驚訝。
因為一個月之前,他還因為寫回憶錄的事,和孫裕德先生通過電話。
孫裕德的突然離世,使許光毅進一步感到了搶救民族音樂遺產的重要性,因為民族音樂遺產最真實最生動最詳實的部分,就是尚存在世的老音樂人和他們所掌握的資料。
及早的為這些老音樂人錄音錄視頻寫傳記寫回憶錄,是搶救民族音樂時不我待的第一步,要和老藝人的生命賽跑,而且要有賽短跑的精神。
搶救在世老音樂人的民族音樂遺產是第一步。
第二步還要搶救已經離世的老老音樂人的民族音樂遺產,因為他們留下的實物資料還離真實很近,還離現在很近。
第三步還要搶救古代的離我們已經非常久遠的老老老音樂人的民族音樂遺產,因為他們留下來的直接資料和間接資料已經不多了,已經非常遙遠了,許多已經被歷次的政治運動模糊了,淹沒了,或者人為的修改了,應該盡我們的所能,還他們以真實。
2、不是記錄一個音樂組織而是要記錄更多的音樂組織
許光毅參加過幾個音樂組織,如郵政國樂組,如大同樂會等。
許光毅參與組建過幾個音樂組織,如中國管弦樂團,如禮毅音樂教研室等。
許光毅自己組建過幾個音樂組織,如新文藝樂器社,如民間國樂團等。
但許光毅清楚:要建立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就不能僅僅局限與這幾個和他自己有關的音樂組織,而應該把所有在民族音樂發展史上出現過的大大小小的音樂組織,無一例外的網絡進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資料庫里,供中國民族音樂史的研究人員使用,這樣研究出來的中國民族音樂史才能是完整的真實的可信的。
3、不是收存一兩個曲譜而是要收存更多的曲譜
許光毅精通不少的二胡曲,如《病中吟》,如《光明行》等。
許光毅精通不少的古琴曲,如《平沙落雁》,如《梅花三弄》等。
許光毅精通他退休之后還經常到學校等地方演講的著名民族音樂合奏曲《春江花月夜》的改編和誕生經歷。
但許光毅清楚:要建立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就不能僅僅局限于自己所精通的這幾首曲子,而要把當代、近現代和古代出現過的民族音樂經典曲目一網打盡,盡收庫底。
正是基于如此清楚的認識,許光毅才能在退休之后,不僅自己親自打譜翻譯古琴譜,而且還多次參加全國性的古琴曲打譜座談會,動員和呼吁更多的古琴藝人參與打譜,甚至在住院處的病房里還念念不忘孜孜以求自己的打譜進度。
4、不是收存一本或兩本音樂著作而是要收存更多的音樂著作
26年前,許光毅的《怎樣彈古琴》由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這是國內最早出版的學習古琴的普及讀物,影響了整整一代古琴愛好者。中國音樂家協會名譽主席呂驥特意輯錄了魏晉琴人嵇康《琴賦》中的兩句詞,以為致意:
嗟姣妙以弘麗,何變態之無窮。
5年前,許光毅的《古琴秘譜遺存》(兩卷本)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全書共刊載了許光毅竭盡畢生經歷和精力,甚至是退休之后的黃昏歲月,甚至是醫院里的病床時光,打譜完成的98首歷代古琴名曲,第一首就是我最熟悉和最喜歡的《漁樵問答》。
《中華國樂經典文庫》主編方立平先生在序言中稱贊說:
“這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它的了不起在于:譯者許光毅是近現代中國民樂史上最杰出的文化團體之一《大同樂會》的中堅人物、鄭覲文的傳人”。
“整個打譜過程全是靠放大鏡書寫完成的”。
“是一位八九十歲的老人在練習薄上一筆筆一行行譯寫出來的”。
2000年7月完成的,以《永作琴臺孺子牛——我愛民族音樂的一生》為名的許光毅文集,則是在許光毅先生彌留之際,由許光毅本人親自審定,并用鋼筆親自寫下了《永做琴臺孺子》的書名,為后世音樂人留下了九旬老人許光毅的珍貴筆跡。
在整個文集里,不僅有珍貴的圖片資料,而且有詳實的文字回憶,一張張過去的圖片,一段段往事的文字,將許光毅對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熱愛之情、拳拳用心和時不我待的焦急之慮,彰顯的淋漓盡致。
以上是筆者見到的,為寫作本文經常翻閱的,許光毅有關民族音樂的三部著述,但許光毅清醒地意識到:
建立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是要把從古至今,所有的民族音樂著述都收集進來,形成一個龐大的中國民族音樂資料庫,不僅要為中國民族音樂研究者提供研究服務,也要為廣大民族音樂愛好者提供學習服務。
5、不是記錄一個或兩個音樂事件而是要記錄更多的音樂事件
許光毅的一生,經歷了許許多多民族音樂發展史中的重要事件,也經歷了許許多多自己音樂生涯中永遠不能忘懷的事件:
如1938年,中國民族音樂第一次走出國門,赴美為抗戰募捐演出。
如三十年代在上海蘭心大劇院,中國小型民族樂隊與西洋鋼琴首次聯合演出的由俄國作曲家阿龍.阿甫夏洛穆夫采用昆曲曲調創作的大型民族音樂曲《憶王孫》。
如1947年,在上海西藏南路青年會大禮堂舉辦的許光毅國樂獨奏會,等等。
但許光毅心中的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構想,一定不只是他個人所經歷的幾個事件。
他一定是希望,把當代和近現代所有有代表性的中國民族音樂人所經歷的事件,盡可能多的記錄下來,而且記錄的越詳實越全面越具體越好。
因為越詳實越全面越具體的民族音樂事件的寶庫,才能越真實越客觀的勾畫出在中國民族音樂的歷史,才能反映出和總結出中國民族音樂發展的客觀規律,才能給后來的中國民族音樂人創新發展之路奉獻一把有用有效的金鑰匙。
6、不是保存一件或兩件民族樂器而是要保存更多的民族樂器
許光毅有一把永遠不能忘記的涂著紅漆的四毛錢購買的二胡,因為那是他走上民族音樂之路的起點。
許光毅有一個改革和制作民族樂器的《新文藝樂器社》,從那里改革和制作出的每一件民族樂器都凝聚了許光毅們作為中國民族音樂人的智慧和心血,都凝聚了許光毅們對中國民族音樂事業的激情和愛心。
但許光毅希望建立的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藍圖里,一定是規劃進了更多的民族樂器,不僅有他自己曾經使用過的和制作過的,不僅有他所參與過的音樂團體使用過的和制作過的,還會有全上海和全中國所有民族音樂人使用過的和制作過的,還會有中國歷代民族音樂人使用過的和制作過的。那將是怎樣的一個跳閃著金色光亮的波瀾壯闊的一望無際的中國民族樂器的海洋啊。
許光毅心中的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應該是全中國民族音樂界的希望所在。
所以他才會一遍又一遍地給各級領導寫信呼吁,上海的,北京的。地方的,中央的。
所以他才會在彌留之際,竭盡自己的最后一點兒氣力,呼喊出“不要搶救我,要搶救民族音樂”的豪言壯語。
所以他才會在彌留之際,竭盡自己的最后一點兒氣力,催促自己的大兒子著名笛子演奏家許國屏,到上海《文匯報》社轉述自己的最后一次呼吁。
沉浸在許光毅民族音樂一生的事跡里,關于許光毅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猜想,在我的心中,思如泉涌,汩汩不斷,綿延不絕。
但鑒于本文的篇幅所限,不能不忍痛到此擱筆了。
四、尾聲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音樂博物館:
美國洛杉磯格的萊美音樂博物館,奧地利維也納的維也納音樂博物館,比利時布魯塞爾的布魯塞爾樂器博物館,巴西圣保羅的世界音樂博物館,牙買加金斯敦的鮑勃馬力博物館,意大利羅馬的國家樂器博物館,中國上海的東方樂器博物館,等等。
但此時此刻,我只喜歡許光毅心中的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因為他對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熱情深深地感動了我。
中國收藏界有那么多的古琴:
中國保利秋拍一千三百萬人民幣成交過的《松石間意琴》,中國嘉德春拍一億一千萬人民幣成交過的《大圣遺音琴》,北京華辰春拍六千五百萬成交過的《仲尼式虎嘯琴》,香港蘇富比秋拍四千七百萬人民幣成交過的《湘江秋碧琴》,等等。
但此時此刻,我只喜歡擺在我自己書房里的這張古琴,因為那是許光毅小兒子許國慶從上海背到北京送給我的,它一定與許光毅的音樂生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定藏著許多與許光毅有關的中國民族音樂的傳奇故事。
曾經見過許多把小提琴,聽過許多動人的小提琴曲。
但是此時此刻,我只想到了許國慶的那把小提琴,只想到了許國慶那把小提琴所拉過的小提琴曲,接連幾天,許國慶那把小提琴和許國慶那把小提琴所拉過的小提琴曲,總在我的腦海里反復疊現:
在五十多年以前,在遙遠的北國邊陲北大荒,在北大荒寶泉嶺的工人文化宮,在寶泉嶺文化宮我和許國慶一起演出過的舞臺上,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十五團宣傳隊的宿舍里。
因為沒有這把小提琴,我就不會遇到許光毅的小兒子許國慶,就不會知道許光毅,就不會了解許光毅那感人至深的音樂人生,就不會聽到許光毅要建立中國民族音樂博物館的殷切呼吁,當然也就不會形成今天這樣一篇我用心完成的文字。
2020-9-22于北京
(本文原載《中華古玩》第二期,作者系中國國家藝術網專家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