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當我們檢視當下的時候，無法回避它的歷史源頭、發展脈絡和特定語境，而當我們回溯歷史的時候，也不能脫離面向當下與未來的視野和勇氣。“畫院”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建制，一段時間以來，飽受熱議。如何盡可能還原它的歷史境況，梳理它在中國文化傳承過程中的歷史作用和影響，并在此基點上，審視當代語境下畫院的發展方向與責任擔當，這是需要我們持續討論的課題。本刊特邀美術史論家林木和國家級課題組《中國畫院史》成員顧平、韓剛、宛少軍、劉凱幾位老師就“畫院的歷史地位與影響”問題進行了不同層面的探討。
畫院的歷史作用與時代擔當
中國畫院是指國家體制內的繪畫機構，畫院的由來應追溯到北宋的翰林圖畫院，時間是雍熙元年(984)。北宋翰林圖畫院的成立標志著皇家宮廷畫院正式登上中國文化的歷史舞臺，在翰林圖畫院的引領下，宋代繪畫創造了中國古代繪畫的高峰，品境之高，畫風之盛都列在元明清三朝之首，這在中華民族文化史上樹立了一個偉大豐碑。北宋一千多年后的中華大地，正迎來民族復蘇的盛大氣象，社會經濟繁榮發展，目前我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民族自豪感倍增，民族文化自信激揚，國家對繪畫的重視超越了之前任何一個朝代，當今全國畫院之多已遠遠超過了宋代。畫家躬逢盛世，揚眉吐氣，為時代作畫，攀登藝術高峰已成為當代畫院的必然擔當。
追本溯源 歷史回望
在遠古的夏商周社會，宮廷繪畫都以不同的形式為宮廷和社會服務。
華夏五千年，中國繪畫就沒有中斷過，繪畫是美的表現，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美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之中，帝王將相、平頭百姓無一例外。但古代社會的皇權更加注重繪畫的功用性，“存形莫善于畫”，繪畫可以記錄歷史，可以留下影像，這在沒有照相機的古代是非常具有實用性的。“成教化，助人倫”又是宮廷繪畫的另一個重要的社會功能，這也是歷代王朝對繪畫的必然要求。傳說商朝紂王在鹿臺“宮墻文畫”，就是用繪畫裝飾宮廷的墻壁，這是古代宮廷藝術實用性的事例，用藝術裝點環境其實是不分皇家與百姓的，只不過皇家對繪畫的裝飾更有富貴的要求。周朝宗室壁畫上就有“堯舜之容、桀紂之象”，周天子是為了達到“興廢之誡”的政治目的，警示自己，教導他人，從善戒惡，以利皇權之長久。漢代宮廷繪畫“存形”“成教化”的功用特別顯著，漢宣帝設立麒麟閣，畫霍光等十一位功臣，以示紀念和贊揚。漢明帝在洛陽南宮云臺閣畫光武帝劉秀麾下的二十八員大將以示紀念。唐太宗李世民為懷念當初一同打天下的功臣，命閻立本在凌煙閣畫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以激勵后人。由此可見“存形”的教化功能在古代十分顯然。繪畫是大事記，歷史不僅是史官之事，歷史同樣是畫家之事。貞觀十五年(641)唐太宗李世民接見迎娶文成公文的吐蕃使者祿東贊，太宗要求閻立本畫下此事，此圖即是閻立本著名的人物畫《步輦圖》，圖中李世民威嚴大氣，大國君王之風采躍然帛上。文字記錄歷史雖有詳述，但繪畫更為直接，形象、服飾、家具，以及畫家的情感更為真切地表現了這段歷史的場景。
宮廷繪畫是隨著皇權的不斷壯大而進一步發展，到一定的規模必然涉及管理上的問題，于是相關機構形成，制度也相應跟上。漢代在少府之下設立了黃門署長、畫室署長用來管理宮廷繪畫的事務。這種傳統不斷完善，到唐代，宮廷繪畫已屬翰林院統管，翰林院下設畫待詔。到宋代則獨立為翰林圖畫院，這時畫院的機構建制十分健全，有內侍充當管理官員的勾當官，有專職繪畫的待詔、藝學、祇候、學生及工人，人員配備齊全，官階地位分明，這些職位之間可以遷轉。據《宋會要輯稿》記載：“待詔、書藝、藝學皆以服色為差。”此外，翰林圖畫院待詔依秩有著綠、賜緋、賜紫、廟令差遣、直長等遷轉等級，即便是同為賜紫待詔，其官品也可能是不一樣的，官位最高可至正五品上。由此可見繪畫官職層級上有高低之分，宋代畫院體制的嚴密性也見一斑。
崇寧三年(1104)，宋徽宗設立畫學。徽宗把繪畫教育列入國家的最高學府，稱之為“畫學”。畫學不同于畫院的供奉性質，而是專門的皇家繪畫教育學院，其辦學目的是培養高層次的藝術創作和管理人才。畫學考試“用太學法補四方畫工，以古人詩句命題”，重視應試者的文化修養。大觀四年(1110)三月，徽宗又下詔：“書學生入翰林書藝局，畫學生入翰林圖畫局，罷學官及人吏等。”這樣，畫學并入翰林圖畫院，單獨管理。宣和四年(1122)以后，“(畫院)益興畫學，教育眾人，如進士科。下題取士，復立博士考其藝能”，出現了“圖畫院四方召試者，源源而來”的盛況。宣和畫院人數越來越多，畫藝水平也極高，大大超過了前代。宣和畫學、畫院為兩宋畫院培養了大批繪畫人才，不少宣和畫院中的畫家，在當時并不知名，但經過趙宋政權南渡亂離的歷練后，進入紹興畫院，卻很快成為南宋畫院的基本力量。宋代畫院開中國畫院歷史之先河，畫院的建制、教育培養、畫家及畫家作品都是中國古代畫院的楷模，兩宋畫院是宮廷繪畫、宮廷畫院集大成者，它無愧于歷史，它是中華歷史文化上的璀璨篇章。
繼往開來 群星燦爛
宋代無疑是中國古代畫院的高峰，無論山水、人物、花鳥還是書法都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彪炳千秋，研究宋代繪畫可索解宋人的情懷，懂得古人而后知今人應向何方，毛澤東說“古為今用”。所以解析宋畫利于今人超越古人。
在審美的品境上，古人今人其實沒有區別，唐代詩人司空圖著有《詩品》，寫了二十四首小詩，把詩的品境概括為二十四種風格品境，詩家境界和書畫、音樂其實都一樣，都是中國藝術不同的表現形式，其精神境界是一個統一體。司空圖說詩有二十四品，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等，“諸體畢備，不主一格”，較之繪畫，兩者的藝術品境是一樣的，“不主一格”。有形的、無形的、時空的都是托物抒情，“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以展胸中之丘壑。宋人繪畫重詩意，畫學考試以詩為題，宋畫當然尚詩境。宋有宋詞，宋詞是繼唐詩之后的新詩風，宋人善詩更善詞，唐宋八大家有五大家是宋人。文同畫竹，蘇軾為其題跋，米芾善書善畫，徽宗善畫善書善詩文。宋代家具、茶道等皆有品位，宋代社會文昌畫盛，對美的觀照有相當的社會認知高度，宋畫的出現實質是宋代社會崇文的必然產物。
歷史的前進使我們的社會處于快速發展的今天，國家的富強超越了往古的任何朝代，畫院的擔當必然和社會的發展相適應，而今天的畫院和古代畫院相比已有太多的不同。古代繪畫的“存形莫善于畫”的功用早已被現代影像技術代替了，信息影像技術己遠遠超越了繪畫的實用功能，畫真不如照相真實，王昭君若在今天就不會塞北孤影;康熙帝如在現在，其六次南巡一定會帶上攝影師隨行，絕不會讓王翚畫上十二幅長卷而用時三年。現代社會改變了古代繪畫的存形功用性，但現代中國畫的品境依然需要追求詩一般的境界，而且品境呈現要更加豐富、更加現代，甚至更加后現代。
繪畫是美的寫照、是美的追求、是美好胸襟的展現、是美好心靈的寄托。畫家是一個個個體，每一個個體都應是一顆閃光的星。畫院是星座，星座連著星座，星座連成閃亮的星空，星光燦爛，星空似錦。一人一品、一人一星，此是畫院畫家當下的擔當。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作者系中國國家畫院美術研究院研究員、《中國畫院史》課題組主要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