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時間:2009年7月11日下午
采訪地點:北京陳丹青工作室
受訪者:陳丹青(畫家)
采訪者:王端廷(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研究員)
王端廷(以下簡稱“王”):我們的課題是六十年六十個藝術家六十件代表作品,是以每個藝術家的代表作品作為一個個的點來串起新中國美術六十年。按照課題組認定的,你的代表作是《西藏組畫》,因為這幅畫不僅是你個人的成名作——可能你自己覺得你的成名作是《淚水灑滿豐收田》。
陳丹青(以下簡稱“陳”):對。
王:而且這件作品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尤其是改革開放后新時期美術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所以,我要請你圍繞作品創作前后的情況,以及你本人今天如何看待這件作品來談一談。實際上,你不斷地接受采訪,多次談過這些。
陳丹青:像你這樣的采訪沒有,都是新聞媒體泛泛而談。
王:誰采訪不重要。
陳:挺重要的,對我來說很重要。
王:我們做這個課題是重述或回溯藝術史,實際上這組作品在中國藝術史上已經有定評了,所有的有關中國現代藝術史的著作都要提到這件作品。
陳:但是我相信這件作品跟所謂的時代太有關系了。第一因為是文革后中央美院第一屆油畫研究生班的畢業創作,它肯定會被關注。第二是當時媒體太少了,在北京只有《美術》雜志和《美術研究》,全國最權威的就是這兩份,上海和浙江也有刊物刊登了,所以它立刻在一年中在全國最主要的幾份媒體上都登了,很容易被認為是定評了。但是實際情況還不完全是這樣,我當時二十七歲,在學院是助教,跑跑腿,還是晚輩。可能現在媒體是過了三十年看這件作品很重要。在當時也蠻重要,但和今天講重要是不一樣的,因為后來的事情還沒有發生。所以《西藏組畫》出來時是第一被當作好的有代表性的畢業創作,第二是這組畫一出來,大家覺得文革教條化過去了。
王:對,它恰恰是在中國文革美術的假大空、紅光亮的背景下突顯出來的。
陳:1980年我畫出這些東西時,我有點沒有想到那么快就會被認同,完全沒有想到。所謂認同,第一我被入選了,我畫七張的原因是我想可能一張會被入選,結果沒想到全部展出。
王:最早是在中央美院的陳列館的畢業創作展。
陳:也就那么一次。
王:1980年。
陳:那是全班,還有整個年級都要有畢業展,是文革后的第一屆研究生畢業展。我是油畫班的,當時九個同學。事實上大家的思維還是和文革是一樣,就是我要提交一件作品來參加畢業創作展。可是我當時一下子畫了七件,七件有別的原因,我為什么要畫七件,而且以后繼續畫,這個等會再談。我當時畫七件其中一個打算是至少會有一張會展出,沒想到結果立刻一分鐘內就決定全部展出,這是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我在畫時是躲開大家的,我是在西藏畫的,按照當時的慣例也是過去十幾二十幾年的慣例,創作必須在集體的語境中,即從討論草圖到畫到形象到全部畫完都要不斷地讓同行審查,領導也要審查,七嘴八舌,從文革中我就很討厭這種辦法,所以我就躲到西藏去,拿回來,要也是這個,不要也是這個。所以我當時的姿態現在想來已經有一點至少是不合作姿態,談不上對抗,用一個軟辦法,我已經畫好了,你要展就展,不展拉到,結果沒想到全部都展了。
王:不管是你的創作態度,或者是你選擇的題材,包括后來被展出、被選擇都是一種時代的產物。
陳:當然是時代的產物。當時是這樣,我想老師和同學都沒有料到我會拿回來這么一批作品。第一那么小,第二是好幾張,第三完全沒有主題。四年前我第一次到西藏絕對是蘇聯畫法,我拼命想學蘇里柯夫、德加切夫、馬伊森科等我們能想得到的蘇聯畫家,而且是準政治題材,這也是沒問題的。忽然我拿出七張灰灰的小小的作品,大家會忽然覺得很新很奇怪,我看出來他們不但立刻允許我展出,而且立刻成為那屆展覽至少油畫班被議論的一組畫。接下來是雜志的事情,宣傳上的事情。我記得栗憲庭忽然跑到我宿舍里來。
王:他是非常敏感的評論家。
陳:他說關于這組作品要我寫一篇創作談。那時候規矩都是這樣。此前我都沒有在《美術》雜志發表過文章。
王:你寫的一篇文章是《我的七張畫》。
陳:那是兩篇。《美術研究》同時也要求我寫。當時我很受寵,忽然兩份雜志都叫我來寫,我急死了,不知道怎么寫。《我的七張畫》寫了將近有一個月都寫不出來,第二篇是栗憲庭要的那篇,蠻快就寫出來了。這兩篇在同一月也就是1981年1月號的兩份雜志上同時發表。在《美術研究》作品作為封底,在《美術》雜志給了我兩三個Pages,封面是羅中立的作品。
王:很多外地的畫家都是在《美術》雜志和《美術研究》上看到你的文章才了解了這組作品。
陳:對,所以后來有人告訴我說當時的兩篇創作談的影響恐怕比《西藏組畫》本身影響還要大。因為這種他們稱之為文藝理論我就是自己談,其實在哪個方面的都是和文革不一樣,我提出來其實我喜歡的是庫爾貝、科羅、普拉斯托夫這些人,這個名單已經不一樣了。還有我對生活的認識,我忽然明白庫爾貝說“畫你眼睛看見的東西”是什么意思,就是它不要有情節,未必要有上下文,更不要有設定的主題。現在想來很難相信在那個時候這是很嚴重的事情,是要有點勇氣的,這是一個部分。但事實上,過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想起來,《西藏組畫》有個最最簡單的原因,誰都忽略了,連我自己都忽略了,就是在1978年我考上美院以前,文革后第一次請來了法國人的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