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我拿著家里好不容易湊足的費用,離開故鄉大巴山,去重慶趕考。
途中遇上日本飛機轟炸,幾經折騰,延誤了考期,只能作旁聽。直到1942年,經當時藝專呂鳳子校長推薦,我才正式考入國立藝專。入學的不易使我更加珍惜學習機會。在學校,我多次聽到高冠華老師介紹他的恩師潘天壽先生是一位人品高尚、畫品高尚,早年就飲譽畫壇的人,我特別渴望能得到潘先生的教誨。由于全體同學聯合邀請,加上當時教育部的敦請,1944年8月,潘校長、教務主任謝海燕,國畫科主任吳茀之一行回到學校任教,受到同學們熱烈歡迎。
我當時學國畫花鳥專業,一次吳茀之老師在看我的畫時,對我說,石濤云:畫竹三十年,畫蘭一生,由此可見蘭之難畫,逸筆草草,是寫胸中逸氣耳。潘校長畫蘭,蘭葉老辣蒼勁,氣勢磅礴,章法不亂,你不妨清早去請教。能去見潘校長嗎?我心中七上八下,但這也是我早就神往之心事。經吳茀之老師這一指點,我趕緊回到教室,從作業中選出大小不等二十余幅畫,第二天早晨趕到潘校長宿舍,只見房內陳設簡單:一張用稻草鋪的木床、一張用三腳支起來的白木畫版、床頭放了一小白木柜,上面放著一個大棕箱,墻上掛著一幅尚未落款的水墨牡丹,就再也沒有什么。他穿一套褪了色的灰卡其中山裝,留著平頭。聽我說明來意,潘校長慈祥地和我交談起來,沒想到大畫家竟是這般平易近人,我緊張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下來。潘校長很仔細地看我的作業,邊看邊扔,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心想糟了?不該把畫得不好的畫給老師看。終于潘老師從中拿出一張,臉上有了點笑意:“這張蠻好咯,筆有章法,墨有韻味,滿清爽咯!這幾張題款不行、不能隨便亂題,字要下苦功多練,題的地方要講究空白,題字是構圖的一部分,一定要慎重推敲題在何處有利構圖,這就叫有機結合!經過潘校長一次當面教誨,我更加勤奮努力,從此以后,每隔十天半月,我都帶上一卷大小不等的作業去請教他。最難忘的是潘校長關于畫品與人品的論述:中國書畫講究品格,有“畫由品出”之說,因此,“品”是中國書畫的脊梁骨,國畫不能為畫而畫,要借物抒情,寫胸中情懷,例如古人有怒寫竹,喜寫蘭的說法,學好中國畫,必須先立品,所謂“人品不高,落墨無法”,品德正、畫風正,才有高尚節操。這就是人品高了,畫品才能高,學養深厚,眼界高遠,勤有領悟,方能高出一般之處。
1944年11月,藝專舉行校慶,由于抗戰期間經費十分困難,全由各年級同學自發組織節目,學生自治會規定校慶晚上每位參加者必須化裝入場。天快黑了,師生差不多都入場了,我是學生自治會理事,按事先安排由我代表學生去請潘校長臨場講話,我到潘校長家說明情況,他馬上放下手中的畫筆,欣然同我一起走向會場,誰知一進會場大門,竟被幾位化了妝的同學擋駕了,我說請校長上臺講話就免花臉了。一個把住門口手執紅筆的同學說:“不行,一視同仁”,就用紅筆在潘校長-臉上畫起來,這時,禮堂坐滿了人,看到這個情景,都樂得笑起來,那個執黑筆的同學見此情景也上前在潘校長臉上畫起來。這突入其來的行動,嚇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緊張得很??蛇@時潘校長卻態度自然,滿臉高興的樣子讓同學畫,畫完了后我急忙請潘校長先到教導處坐一坐,接著我找來草紙替他將臉上紅黑色擦掉,并趕緊倒了盆清水,用肥皂幫他擦洗干凈。潘校長見我如此惶惶不安,忙說:“沒啥!沒啥!”反倒不斷安慰我。他對學生總是愛護,從不擺大畫家架子。他上課看作業常常講,“對人要老實,畫畫要調皮”。若將“老實”用在畫畫上,那就畫不好,不板就呆,出不了好畫。所謂畫畫要“調皮”,就是畫面要有靈氣,畫要使人耐看。反之,調皮對人那就不好了。潘校長不光這樣說,在生活中,他誠懇待人,為我的一生待人接物樹立了榜樣。
記得1945年3月的一天早上,我帶上事先裁好的六尺宣和一張四尺宣去求潘校長的墨寶。那天他早起正在寢室磨墨,準備作畫,我拿著紙進去說家父想求潘校長墨寶。他聽后讓我繼續磨墨,然后展開宣紙,一口氣寫下了“日出沙坪曙,雨過石門青”的對聯,中堂寫的是他近作《渡嘉陵》兩首詩,至今記得前兩句:“山色輝金兼映碧,水流怪石覆崩灘。”末兩句:“且為幽蘭動橈楫,渝州燈火黃昏。”剛寫完,常任俠老師進來一眼見到寫好的對聯和中堂,大聲笑曰:“潘校長還未吃早飯,還不快快請客。”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潘校長是餓著肚子在替我書寫。于是我急忙去“藝家”端來兩大盤熱包子,這時吳茀之老師也來了,大家一邊吃,一邊談論剛寫完的對聯和中堂詩句。師生一堂,其樂融融。潘校長這兩幅書法作品內容雖然都是寫景詠物,仔細品味感到其韻味沉郁深遠,內中蘊涵著一種高尚品德,抒發著一種至高至上的情懷,使我銘記在心。
由于潘天壽校長、吳茀之老師都沒帶家屬來,所以我常去他倆住處。有天晚上自習時間,我拿了一卷作業去潘校長宿舍,他邊看畫邊指出,作畫要打進去出得來,你有你的風格,我有我的風格,要拉開距離,不能都是一個面孔,古人云“不作畫奴”就是這個道理。中國畫從歷史上看有代表性的畫家沒有一個不是詩書畫印很精到,至少是詩書畫三絕。當看到我作業中一幅墨蘭,他指出畫蘭葉最見功夫,沒有書法功底,畫蘭更是前功盡棄。他拖長聲音:哎……!不能性急,哪能這樣干呢!蘭葉,線不能直率、不能呆滯(死板)火氣,要渾厚、靈活、飄灑、凝練、老辣、含蓄、古拙才對。說到這里,他拿出一張三開的宣紙作示范,并說畫蘭從四邊四角起,這樣出奇高古,易于畫出好作品,撇蘭無論多少,只要掌握基本要領,章法不亂,用墨不臟,知黑守白,就能畫出高境界的畫品,他邊畫邊講,很有興致,突然他問我:這幅畫款落在哪里合適,我不拘束地說:就落在大空白里,他搖搖頭說:這不是隨便題的地方,要知道中國畫是最講究空白的,題字是構圖的一部分,要有機結合,這是要費心思的。他凝思片刻在蘭的左邊用棣書寫上“香祖”,再用行書寫上乙酉秋末壽寫。落印時他又說:畫上題字是“眼”、落印是“睛”,印章落得好不好,關系著一幅作品的成敗,有時畫得不好,題款落印好,也可變成一幅意趣橫生的好畫。這天晚上還談了很多,下自習了,我趕緊收好作品,恩師潘校長看出我想要那張示范畫,就說:拿去。方法可學,風格不要學我,只有自己的獨創才能出類拔萃。這天晚上,我徹夜未眠反復思考潘校長的教導:做人之道,亦治學,作畫之道,先做人。
1945年9月,日本人投降了,外省人紛紛舉家回故里。白石老先生在成都拿了一批畫委托一畫商在重慶展銷三天。潘校長知道后,已經是第二天了。他立即告知吳老師:帶我們花鳥組六位同學,隨他倆從磐溪學校步行十多里路趕到市中區鄒容路口一家文化商店參觀展覽。潘校長看得特別仔細,他邊看邊給我們講解.學習人家,要分析研究,不能生搬硬套,要善于吸收人家的長處,改變人家,為我所有,為我所用。那天上午,我始終跟在他身邊、聽他講解,對白石先生的畫有了較好的了解,獲益匪淺,終身難忘。